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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帛(四)

    “我向他道,若你不离开,我便输了,他可带你一起,泛舟五湖。”禅海道。

    他说得似乎很云淡风轻,但秦姜知道,僧禅海势在必得,无论她答不答应,赌约是不会生效的。

    她眼中有一丝愤怒划过,继而明白自己的无力,终于颓然下来,沉默良久,为了掩饰无能和难堪,点点头,妥协的语调十分生硬,“你让我想想。”

    禅海很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他甚至向她道:“不急,这家酒楼的素宴不错,你可以慢慢吃,一边吃一边想。”

    回应他的,是秦姜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不甘神情,和勉强挤出来的笑容。

    年迈的高僧很随意地舀了一匙笋汤在银汤碗中,一面喝着,想起了什么,便道:“这汤即便没有荤腥,也十分鲜美。姑娘细心周到,想来定是个能为自己打算的人。”

    说着,将酒盅微微平举,又劝她酒,“这是我从京城带来的竹叶青,不是什么名贵的酒,但曾为主上最喜。你虽晚生了六十年,却也时机恰好,便尝一尝这多年前的风味。”

    任谁被当做赌注,而且是那种必输的赌注,又被人挟制着,滋味都不好受。什么竹叶青秋露白,秦姜一点兴致也没有,于是缓慢地、迟钝地举杯回应。

    然后,在她不甘愤恨的目光中,僧禅海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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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上,已经一个时辰了,她不会再来了。”

    苏吴静默地端坐着,对僧禅海的话置若罔闻。他似乎有要坐到地老天荒的意思,让对方暗中叹气。

    果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沾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哪怕是神、是佛,都再坐不回神坛之上。

    禅海欲要再劝,苏吴却开口道:“她会来的。”

    这是他说过不知第几遍的回答了。

    “主上怎知,她一定回来?”禅海问。

    却惹来了苏吴审视的目光。他用一种不曾有过的陌生神情盯着他,反问:“你又为何笃定,她不会来?难道你早就预料到了?”

    禅海心中一慌,忙描补道:“不敢。我将与主上一道等待。”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小二一边蹬木板楼梯的殷切迎候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还有一个姑娘清亮的声音,伴着轻快的脚步哒哒上得楼来:“他们来了多久了?”

    “得两个时辰了。”小二道。

    那脚步便又急切地快了一些,带着几分主人特有的洒落和愉悦。

    而后,雅座的门被推开,来人带着三分笑意俏生生出现在门口,盯着对坐的二人,微微偏着头,透露了几分胡闹似的娇憨,道:“抱歉,我来晚了!”

    【“阿姜,若没有九霄心法,我早已死了。”

    分明不是很冷的时节,她却无端打了个颤。目光描摹他的眉眼、鼻、唇,他线条利落流畅的脸廓,他宽袍春衫下稳健的心跳,和筋骨脉搏散发的鲜活的温热。

    雨淅淅沥沥,窸窣切切之声遮挡不住他的微哑的话语:

    “宿凤梧,是我六十年前的名字;但如今,我只是苏吴。”

    秦姜的唇有些颤动,怔怔望着他,脑中嗡嗡,一片空白,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最后,她颤抖地问:“你不是他的孙子吗……”

    说完,觉得荒诞,又呸呸两声,再次怔忪,盯着他,却忽然好似亲眼见过一般,一幕幕回忆起别人口中所说的他的过往。

    ——他年少成名,仗剑江湖;

    ——他孤崖畔,摘金簇,夺得盟主之位;

    ——他率千军,誓师北上,破敌保家;

    ——他入绝谷,斗黑蛟,沥血而返;

    ——他被逼孤崖,服毒自戕。

    那些画面走马灯一样的换,每一个都是他,又都不是他。他们口中的宿凤梧,对她而言,竟那么遥远陌生。而她眼前的苏吴,曾和她夜探古寺、地下玄宫曾护她周全、曾为她放血入药、与她月下对酌。

    他就在身边。她伸出自己也没有察觉正在颤抖的手,轻柔但执着地触碰上他的,又握紧了那只温暖的手。

    秦姜垂下头,不知为何又想到了宿凤梧身死之时。

    他孤绝地立于环伺敌军之中,服下天下至毒,收敛了一身内力,坠落万仞高崖,仰首看天,结束罪孽的一生。

    “那时候……很痛吧。”她轻声道。

    苏吴一顿,习惯性地回答:“还好。”

    被握住的手背却传来了一滴温热。

    眼泪渗进了他的肌理,随着温热的湿意似乎传至骨髓和灵魂,忽地唤起了那日最后一刻,撕裂躯体的痛楚。虽然受伤对他而言并不稀奇,但那样肺腑俱裂,四肢尽断的痛感,还是让人不堪忍受。

    挨得近了,便感到了她身躯的轻颤。秦姜依旧垂着头,似乎很颓丧的模样,鬓边的额发微微垂下,遮住了她的眼眸,也遮住了她不争气涌出的泪。

    苏吴微叹了一声,反安慰她:“都那么多年了,早也无所谓了。”

    她嗯了一声,掏出帕子来,有些难堪地擦拭眼泪。可是柔软的丝绢碰到面颊,那泪却又不尽地流了出来。她感到了和他之间,相隔的深深的天堑,却又觉得此刻自己的灵魂,离他如此之近。

    一只手拉着她,将她环在了怀里,又像哄孩子一样,生涩地、缓缓地拍了拍她的背。秦姜伏在他颈边抽噎,眼泪鼻涕将他的衣襟沾得一塌糊涂。

    而苏吴只是抱着她,带着自己从不曾体验过的珍视和无措,轻轻抚摸着她细软的发,心头涌上一股迟到了六十年的酸楚和将珍宝纳入怀中的欣喜。

    他又无比庆幸自己的死而复生起来,若非挨过了六十年,怎能等得到她的出现?

    两人依偎在春晌的檐下,很长的时间,静默着没有再开口,只是听着彼此的心跳,共看一场春雨潺潺,涟漪纤纤。】

    秦姜望进了苏吴的眼眸里。

    两人相视一笑,带着旁人插不进的三分默契。继而她将视线落在“禅海”身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最后将炮火对准他的白胡子,苛刻地评价:“短了一寸,不像。”

    禅海早已不能心平气和,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胡须,这就惹来了秦姜毫不留情地嘲笑。

    “国师好大本领,分身有术啊。”

    她说着,先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咚几口饮下,满足叹道:“我在那边,连口水都不敢喝,就怕被下了药去。不过想来他或许是在那坛竹叶青里下了蒙汗药。亏我装得像,他没起疑心,反被我药倒了。”

    回想起方才跟僧禅海打机锋似的演戏,她借着起身之际,背着老和尚,在小二递来的罗汉笋汤里撒了足量的迷药。禅海也只以为她是听闻了秘事而失态,很是有意思。

    而这位假僧禅海就不觉得有意思了,他戴着[人·皮]面具的脸上表情生动,竟露出了一丝惶恐的神色。他不禁望向苏吴,发现对方早在意料之中,竟没有一点惊讶,便心知不妙,抽身便要逃跑。

    苏吴没费什么事,身影闪过,堵住了他的去路,并且简单利落地拎着他的僧衣后领,将他按坐了回去。

    老和尚更惊恐了。

    “原来你们早知道了?”他惊惧叫道。

    秦姜哼了一声,上前将他那一缕黏着的假胡须揪了下来,扔在桌上,“无泯大师,虽然你的面具做得精湛,但假的就是假的,玩调虎离山,你也不怕被老虎吃了!”

    “禅海”——或者说无泯,终于垂头丧气认了输,但依旧如被蒙在鼓里,不知疏漏了哪一节。

    秦姜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她实在是渴得很了,喝了半杯,将茶盏握在手里,道:“那老和尚实在是贼,他一面和苏先生打赌,一面让你假扮他,他自己则私下另挑地点引我出去,要将我挟持带走;而你就拖住苏先生,装作在酒楼里等我,我却迟迟不来,这样偷梁换柱,就在人眼皮子底下,把我藏起来,苏先生就受了他的挟制。一旦落于下风,便只能任凭他处置。”

    说到这里,无泯却极不服气地辩驳,又变回了原本的嗓音,“怎么能叫处置?国师一片为宿佛的拳拳之心,只要宿佛跟他回朝,便能一朝登基为帝,他已然与我交底,如今龙椅上的天子,早被他换了!那不过是国师寻来的替身傀儡!”

    宿凤梧沉睡了六十年,这六十年,禅海一面安置主上,一面以高僧的姿态登堂入室,做了国师,暗中网罗亲信势力,控制了几乎大半个朝廷,又寻来了几个面容与天子相似的替身,暗中调·教着,就为了有朝一日万事俱备,将真天子掉包,控制傀儡皇帝禅让,这样,兵不血刃,便完成了权力更迭。

    不得不说,他这一招,玩得实在是精妙。

    “他以江山和我为质,无论怎样,苏先生若被他要挟,只能束手听命。”秦姜指着自己,又瞥了眼苏吴,内心对于江山和她在苏吴心中一样重要,有些窃喜,继续道:“他实在很了解苏先生;但同样的,苏先生也很了解禅海啊!”

    无泯如被钉在原地,再动弹不得,怔愕得无以复加。他看向苏吴,见对方的眸中并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唯有对自己的怜悯之色,便忽然心中透亮了一点。

    “您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是国师,而是我么?”他的羞愧几乎溢于言表,垂下头,认了输,“方才那些话,不止是对国师说的,也是对我说的?”

    苏吴道:“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的悟性,我不忍见你误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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