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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卿相

    “与我将谢茶表拟了,御赐凤茶岂能白饮?”那行卷艺业策文终能入得先生眼目,此行大要之事总算是了完了,哪知他还未来得及松上一口气来,就听先生这般言道。

    这却也是惯例了。

    这许多年来,先生与皇帝之间来往的所有策疏牒表,几乎都是由他秉笔写就,至于他老人家,就只稍加‘过目’,转即‘呈上’。

    起初,还且略加润色修饰几语;到了后来,便连‘过目’,都懒于‘过目’,就只让他自主决断就是,再让蓬生替他递送上去。

    至于这等谢表回文,更是全不经手沾手。

    时人依因皇帝时常问策于牛溪山,而将先生称誉为‘白衣卿相’。

    但若依此来言,实在不能不说是‘枉担虚名’了。

    沈淙虽很想说一句,“我却并无饮得一口,只侍奉您二老饮了——”却还是兀自忍耐下了,只安坐下来,执笔将那谢表写了,再呈递于先生过目。而谢循就只是一摆手,“蓬生,明日与谭廷宪去。”又道,“将余下茶饼子细包好,都给你小沈师兄带回去。”。

    “早知先生要如此说”蓬生笑道,“已为小沈师兄预备好了。”又让其弟麻生现去后罩房取来。

    沈淙因想着每回御赐之物,都为他全数带走,独叫他一人领受恩泽,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大师兄与六师兄倒还罢了,每每只说是“我们也品鉴不出个好坏,白白糟蹋了这等好物,都与你拿去,和同家人分享,才是道理。”。

    一如大师兄之霸道,六师兄之坚韧,他从来都是无法推拒去的,可四师兄毕竟不同,即道,“也与四师兄分一半吧?”。

    此话说得他谢循如何偏心眼儿似的,一望全心都在那书册,甚或都无注意到这边谈话的人道,“你且问他,要是不要?”。

    “要什么?”夏隐将其间一本书册上折角细心铺展平整,半时才发觉这嘈杂话语之中,似是与他有了那么一丝关碍,转即以为是先生忽而变却了主意,这几本书册又不肯给他了,登时紧紧将书册抱住,冷脸横眉道,“您都已给我了,怎还带往回要的?”。

    “如此言而不信,何以为人之师?”

    谢循气得直是无语,“谁要往回要了?”见其顿时松下气来,也是甚为无奈道,“都是看过数遍书了,你这再拿回去又是何必?我总也无限制你来书阁之次数——”。

    “这与您无干。”“何论,在我的枕籍斋,与在您之千卷阁,能是一样么?”

    “都随你就是了。”谢循扶额叹息,“你小师弟说是要分你御赐茶饼呢,你是什么意思?”。

    夏隐直言道,“此等费事之物,我才且不要。”。

    “我从来就只饮清水,既是易得,又是便利。”

    “便是他人点好,送与我面前,也并不爱饮。将才那盏,还让与蓬生饮了。”

    “小七都皆拿去吧。”

    既是如此,也是情不可却,沈淙也只有收下,“多谢先生,多谢四师兄。”。

    谢循稍一颔首,随手布了一道棋;夏隐面上略地一动,“这些都无什么紧要的,只莫忘了我的书就是。”。

    沈淙笑着应诺。

    谢循诧异问道,“什么书?”听沈淙说了,才无奈笑哼道,“你这囤积成癖,聚敛成性之子,竟都聚敛到复郎身上来了?”。

    夏隐果断回驳道,“是小七自主说的,又非是我强要的?”。

    沈淙认同地点头。

    “得,倒是我多言。”

    几人如此谈闲说笑一时,时色渐渐迫近黄昏,扶微院的管事谢扶过来传话,说是家宴已排布好了,请他们即时过去。谢循因让他们一同过去赴宴。

    夏隐直道是明日还要去霜台上值,即时就拜辞而去。

    林靖也道是神思倦怠疲乏不堪,这就想歇下了,也就不过去了。等到谢循先行出去,沈淙还且又问了林靖一句,“您当真不过去么?”。

    林靖并未言虚,他已六十有三了,这把老骨头实在不如从前那般能折腾了。在京中辗转忧劳了这数月,身上的陈年旧伤又复发作起来,这一时也是有些挨不住了,却也怕让他这孙儿忧心,就只强作出个精神矍铄抖擞的样子,“都多大人了,还要老夫陪着你去见岳父岳母不成?”。

    他果是就不该问这一句,“看您老这样子,也不像是个‘神思倦怠疲乏不堪’的——”只是不愿同他去罢了,“您歇着吧,我过去了。”。

    家宴摆列于笃意苑依水而建的二层小楼,翠微楼的望月台之上。

    这翠微楼,乃是谢因因听闻储氏女有观月之好,而在迎娶妻子以前亲自设计建造的。

    其中翠微二字,正是谢储氏闺名。

    沈淙跟着先生从扶风院出来时,长空还是柔和的霞色,天色还是淡薄的青色,一路经由花石亭阁,走到翠微楼下时,四野已都是苍茫迷朦的暮色,冉冉升起的一钩新月,沉浸在一池碧水里,四周是难以言喻的安静。举首看时,正见望月台上,一道颀长身影反剪双手,面向东南站立着。

    看那玉带紫袍之身服样式,除却权侔于宰相的枢密使之外,又能是何人?

    见谢枢使也已看到他们,却也并未出声言语。

    沈淙自不敢待其相问,整冠理衣罢,提袍拾级登上月台,再快步走至跟前,先行官礼,“荥阳沈淙,参见谢枢使。”待是让起,再行家礼道,“晚生沈淙,拜望谢伯父。”。

    “不是,师伯,倒是,伯父?”

    谢因心中虽是玩味,面上但不作色,本想晾他一晾,哪想却为妻子‘干乱’,“你在这处摆甚架子,还不让人孩子赶快起来!”。

    谢因仍是撑着不言语,沈淙也就不敢起来,只稍地抬头,也只见得半点凤鞋与半幅翠裙,猜测着应是阿妩的母亲,忙地再一执礼,“沈淙见过谢伯母。”而后便身不由己地,为谢储氏使身边的霜蟾硬拉了起来,“好孩子,起来让伯母看看!”。

    沈淙为谢储氏端详审视得窘迫不堪,而他那先生早已落座席间,全不管顾于他。阿妩也且不在其间,一时只觉手足无措,孤立无助,微微垂着的头颅,也在谢伯父一句“抬起头来”后,直与谢伯父相对相视,手上身上登时腾出冷汗来——

    都言看人相面,一取仪表气度,二取精神清浊。

    谢因凝目细观这青年少刻,但见其仪表堂皇,英英玉立;其精神面貌,更是如朝日东升,辉辉皎皎;如秋月悬镜,明明洁洁。

    心里暗哼得一句,却也难怪义安与阿妩,都对此人称赏有加。

    可称赏有加,又能如何?

    不过一胆小如鼷之小丈夫尔,耽误了他家阿妩这许多年不说,还且几为他沈氏兴复赌上一生幸福,这却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都无法作忍的,因就只是声色不动地冷言相看着,也是有意下马作威的意思。

    “岂有空口拜谒的道理?”

    谢循也即觉出气氛异常,即叫蓬生捧了茶具过去,笑着替其解困道,“与你伯父敬茶喝——”。

    沈淙即时听命,可捧了茶汤,也并未有何分别,谢因仍是全然不接。

    直过了一刻钟,谢循见其手臂都是不稳,才且近乎求告的口吻叫声,“兄长——”。

    谢储氏也居中说和,谢因终于肯将茶汤接过,也并未就此饮下,而是清冷声色,直呼其名,“荥阳沈淙”。

    沈淙忙地应道,“晚生在,谢伯父请说。”。

    “要我喝下这茶也不难,你只须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是。”

    沈淙也知此问为何,仍自立身站直,敛容正色道,“谢伯父请问”。

    谢因沉吟片刻,“你对我们谢氏,究竟是如何想的?”。

    谢因这话问得隐晦,直道是谢氏,却任谁也听得出,言指的是女儿谢妩。

    他们这簪缨世家,名公钜卿,总还不至于到向别人乞亲,抑或是逼亲的地步,“我如今就要你一句实话,准话。”。

    沈淙自知谢伯父此问为何,将要出声回答,又听,“请你照实说,我并不逼你。”。

    目光却并不看沈淙,直从他身上轻轻掠过,而转向池馆林立夜烟弥漫的远处,“我自知晓,这世上有些事情,从来强求不得,但我总得知道你的真实心意,方才能做出之后的决断。”。

    “伯父、伯母,”许是为这四周的幽微清静衬得,沈淙的声色竟是分外低沉,然却甚是郑重,“沈淙想阿妩,是卿相之妻,而非罪人之妇。”。

    这倒是除却谢因意料,又见其目色清莹恳挚,神色郑重笃诚,只似是真心诚意之言,并非是为他吓唬出来的虚应说辞,因是就好生怔了一会儿,才道,“你再说一次”。

    却是因目光一移之间,不意正见一道清丽身影,不止何时登上的月台,提着裙摆的手,此时还且未曾落下。

    沈淙不知何故,只以为是谢伯父不肯信他,仍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又再补说道,“伯父,沈淙所说,一字一句,俱是实言,请您信我。”。

    谢因闻言,停顿良久,俶尔轻声一笑道,“白衣卿相,如何不是卿相?”。

    沈淙一怔,自问道,“是么?”又再自答道,“算是吧”。

    远处新月已在此时升至中空,如梦如幻地漂浮在暮霭里,直似是佳人面上那一抹淡薄眉痕。由这一线眉痕引出的,还有那样一张清丽美好的面容,一笑,一颦,一言,一动,都那样清晰地,分明地,一一浮现在他眼前,“但还不够”。

    “阿妩,值得至好的。”

    身在这样旖旎柔美的景象之下,就连语声都似是含着无限情韵。

    “还请伯父再等一等沈淙,我此时已不再是罪人,要成宰执或也在指日。”又是躬身一礼道,“沈淙拜相之时,必当明婚正礼,三茶六礼,迎娶阿妩,并从一至终,白首不离。”。

    谢因看着比之他还要惊异震动的女儿,也知她为这一句等了几快二十年了,一从懂事开始,心上也是无限动容。

    正如妻子所言的,到了这份上,这两个孩子之间,早非是一句纯然简单的倾慕喜欢,就能说得清的了。

    他们无法知道将来世事会是如何,却也无比清晰地知道,不论将来世事如何,那层羁绊牵缠,都只会随着时间的增长更加深刻,却不会有丝毫淡薄。

    他们唯能做的,只是作成周全。

    只谢因却不肯相信沈淙,妻子因道,你纵然不信那孩子,难道还不信小郎与阿妩么?

    如今看来,妻子倒是对的。

    谢因出神片刻,半时笑道,“这却是你自己说的,我谢怀安并无逼迫于你。”目光间却有水光闪烁,“就请你记得今日的话,你将来若果得信守不渝,我谢氏就永远是你沈泽川之助力,如若不然”语声稍且一顿,又道,“我如今就这么一个女儿,可别怪我到时是非不分,与你百般责难。”。

    “自是应当。”沈淙一笑道,“沈淙若是辜负阿妩,不等伯父言说,即负荆上门请罪。听由伯父任何处治,挨打受骂俱是情愿。”。

    此时的他,大约不知该如何使得这语言足够信实诚切,才如此说的。

    可当他后来再想起这话时,一时直觉讽刺非常。

    有些承诺,不是你不想去履践,而是世事会让你再无可能去履践。

    且说此时的谢因夫妻却是听得满意非常,谢储氏更是愈发喜欢这个清润儿郎,于丈夫不够热切的态度,很是不满似的催促道,“还不快让孩子落座饮宴!”。

    谢因也复得温蔼神色,见女儿已悄然下了阶梯,想是不愿作知,也就不予挑破,又帮其隐藏道,“去扶微院请小娘子来”却是于身边的管事谢扶说的。

    沈淙才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馈礼,双手奉上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伯父哂纳。”。

    却是他来时在樊楼买的茶酒,以及勉旃斋赊买的墨砚。

    实也是来京时匆猝,本就无带多少钱银。而这不多的钱银,这半月也已为他造作挥霍得所剩无几了,却也不可空手来此,就只得如此了。

    总是理之应当,谢因也不故作姿态地再三推让,就即收下了。

    又再一展手道,“贤侄,请坐。”。

    沈淙向侧后退得几步,因让谢伯父先行,三番相让之后,分主宾之位,各坐下来,丝竹管弦之声随即响起,原本宁静清幽的翠微楼,登时有了夜宴之热闹气氛。

    虽只是小小家宴,排场并不甚大,但在如水月色,荧煌灯烛之下,也是杯盘罗列,珍馐满布之景象。

    辉煌璨烂之余,更添了温馨和融之色。

    沈淙方坐下时,就觉这满席之间异香氤氲,仔细分辨才知竟是由自那灯烛之中,谢储氏似是看出他之疑惑,因与他作解以后,才知这竟是外国贡物,言是宴彻烛尽,而香气经日不散。

    仅有五十条,皇帝与谢府赐了五条。此回也是待客,就皆尽数用去了。

    沈淙方才明了点头,面对又让他动箸之语,因只恭色一笑,“等阿妩一起罢。”。

    也是直到这时候,沈淙才且看清他们之形容面貌,致中兄长,却与谢伯父一点都不相像,阿妩倒与母亲甚是相似,若是站立在一起,倒更像是姊妹,而非母女。正想至此处,身后传来低婉音色,“父亲,母亲,小叔。”。

    却是谢妩行礼问候之音。

    沈淙因就转过头去,分明只是二三个时辰不见,却像是经隔了数日一般,那流连的目光直随着那道身影坐在谢伯母身侧。

    正在他对面。

    可却一直不曾直视于他,一直到家宴结束,都不曾。

    宴席既毕,诸物撤去,诸人再观月少时,也就一一离去。

    至终,有意无意地留得他们二人。

    沈淙见她手执纨扇,独倚阑干无语凝思,面上似有怅然之色,却也不知是何等缘故,只轻步走向前去,手抚阑干,举目凝望新月良久,才悠然出声问,“阿妩,在想什么?”。

    谢妩手上轻轻搓转着纨扇,目望着翠微楼下静静流淌着的一池碧水,徐徐的凉风从她面上即时拂过,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吟出那一句,“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他,不是在这么?

    沈淙不知因何竟听出了‘相见争如不见’的意味,一时心上沉钝,口中涩重,不知如何作答。

    半时才听她唤他,“九郎”。

    他即应了一声,“我头痛”。

    沈淙不禁靠近了些,忧切地看望着问,“如何会头痛?”。

    谢妩却是一笑道,“许是酒吃多了”。

    “可要回去么?”

    沈淙曾因饮酒而中过酒毒后,谢循就禁了他的酒。便是这等场合,也是看着不允其饮。反是谢妩于席间闷声饮了好几盏凤泉酒,这时见她面上酡颜毕现,却也不能上手去扶,将要让远处侍奉的侍女煮些醒酒的葛花解酲汤来。

    “不用,你再陪我,待一待就好。”

    沈淙就在身侧静静陪伴着。

    他们难得有这样静谧美好的独处时光,还是在谢府。

    这是他从前想都不敢的事。

    话说回来,今日他的一切言行,都是从前的他,从不敢想的。

    可那些话,他虽是与同伯父伯母说了,却终是无法与阿妩言说。

    又或者说,他不知如何再与阿妩说,让她再等一等他。

    毕竟她已等他,那样久了。

    久到那句‘九郎你什么时候娶我?’,都直像是前尘往事一般。

    又或者,只是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无端臆想。

    也不知过了过久,谢妩身子顿而缩了缩,而后转头道,“有些冷了,回去吧。”。

    沈淙应声,一同于月台上下来时,四周又与同来时一般安静,就连任何鸟雀鸠蝉之声都闻不见。

    清凉如水的夜色之中,只有两颗年轻的心脏,一倡一合地,彼此呼应着。

    侍女提灯在前侧引路,一直出了笃意苑,到扶风院东西夹道时,沈淙本欲送她过去,谢妩笑着推却道,“这是在谢府上,我还能迷了路不成?”。

    沈淙就在角门那里,等待着那身影消失在夹道尽头,才转头进来,将走几步,正遇上正要去找他的蓬生,见他回来又折身引进道,“先生已睡下了,让我将小沈师兄安置到西厢房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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