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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以绳顽

    (一)

    “带案犯及合干人等”

    闻得严府判将那惊堂木猛地拍在案上,随即便有两名衙隶先将一人从外带将上来,更准确地说是拖将上来,案犯似是不良于行,可见是受过刑的。然问询之中用些刑罚本也无可厚非,于他们来说都是率以为常,进了军巡院要不受刑才是说不过去。

    可见其外表,一身白布中衣还算洁净,只是发髻微有散乱,看不出什么异常。大约是这世家公子为娇生惯养地太过娇嫩了,只是搔痒般随意打得几杖,便已是这般模样了,就这副样子还杀什么人,引得看观热闹的人哄然一笑——

    两名衙隶就在这哄然笑声中,将案犯放在被告石处,将才转身,就是轰然一声——

    而这轰然声却令那哄然笑声骤然止住,回头才道是那案犯扑倒在地上,忙地将那莫名发颤不止的人拖扯起来,努力摆成了个已称不上跪姿的跪姿,正要退到堂侧就听身后惊声一片,心下疑惑却也未敢耽搁,等退到堂下时才明白那惊声从何而来。只见那案犯白衣身后背臀股足几处渐次渗浸出血污来,又以极快的速度洇成一片,似乎只是几息之间,那本来通身雪白之人,直如从血水中捞出一般。

    诸人看得连连倒抽冷气,可那案犯却并无一声痛吟,又在控抑不得的抖索之中,将颈项连带着脊柱渐渐挺直,就像是,就像是一株傲然挺立的春雪寒梅。

    而他这一扑身,正将满身春雪抖落去,将其傲然独开的本身展露了出来。

    严府判观之也是心惊不已,不觉与等在堂侧以待呼唤对证的巡卒张固对视得一眼,张固虽也是莫名疑忌不定,却还是向府判投去安定无虞的神色。

    严府判转目时还是皱着眉,余光不免往那边奉敕协理同鞫的皇城司官员看去,所有案事证状他都细细观阅过,其中并无抵牾存疑之处,判词他都已使曹官写定了,总不至于再生出什么枝节来,府君此时谒亲未归,若有差错——

    罢了,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已太晚,略略定神,于看观热闹唏嘘惊叹中将惊堂木用力一拍,示之以肃静,照例问之以家贯姓名大略事状,此举与其说是必要的审理程序,倒不如说是为了说与旁观百姓知晓。

    只因国朝实行‘鞫谳分司’制度,也就是审判分离,府院只依据事实证据判案,推问之事自有左右军巡院来做。

    将案情大体说明,严府判再将惊堂木一拍,假意怒喝道,“堂下罪人听了,你既于‘因妒谋害族侄鲁忭’一事供认不讳,本官便依断狱律‘故意杀伤人’条,拟做判决如下——”。

    正待读鞫,却听那案犯忽而抬目哑声道,“小民惶恐敢问堂官,小民何时于此事‘供认不讳’了?”。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让当堂诸人及看观百姓得以听清,严府判听在耳里,竟颇觉那声音萧索凄怆不堪,比之矢口狡赖,更像是疑惑不解。

    这种茫然不解,在其青白面容上表现得就更加明白,转目见张固脸色已是惊怒交加,那脸色比之案犯还要青上几分,他也立时知道那‘供状’绝非寻常方式所得,只是他此时并无其他选择,这事案如此之大,若是为其当庭翻诉,他这府判只怕也就做到头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按着原本的判状来,狠了狠心,重重拍下惊堂木,动色怒道,“你这罪徒,分明已是罪状昭然,赃验显白,还且怙恶不悛,希图抵赖,本官看你是反复无常死不改悔,非加以严刑不能招服。来啊,与本官重打四十!”。

    衙隶吆喝了一声,正要上前,却听得一声,“且慢!”。

    严授心中大怒,张口正要骂,转头才道是那皇城司亲从官指挥。

    若依品级来论,他一从四品官自也不怵他这小小的七品官儿,只那可是皇城司,若是得罪了,随意给你寻个错处,别说官途,小命都得丢了,何论此人还是皇城司三提点之一的入内副都知谭廷宪的亲从官上指挥,而谭廷宪更是天子亲信宦臣。此番那人还是奉敕命来的,谁敢开罪,只得将怒火压下,假意赔笑道,“不知上指挥有何见教?”。

    秦检一拱手道,“此案严府判才是主审官,下官只是奉官家之命,来此跑趟闲差而已,是以也就更无见教可言。只是刑狱司人性命,必以文明,总得使其尽说其辞,尽展其言,再行决断——”。

    严授万不曾想到此人看着凶神恶煞的,说话倒是谦和客气,不觉也是惊了一惊,才道,“上指挥有所不知,所谓‘礼以导民,律以绳顽。’,此等刁滑之徒,非用酷刑不可。”,心中暗道,素来恣行无忌的皇城司中人总还不至要他来教其‘绳顽’之道吧?

    莫非——

    (二)

    “严府判所言在理”

    秦检再道,“只是人非木石,棰楚之下,身不胜痛,难免诬服,以求自脱。是之人所谓,‘荼酷之下,何狱不成?’”

    鲁惇本已下定以命相搏的决心了,却不想竟会有人在此时为他说话,听他们口吻还是皇城司官员,奉天子敕命而来,可有他先前那委敕于地的‘壮举’在,天子不加罪已是宽怀,何论替他脱罪?余光向侧一瞧,虽是那所谓皇城司上指挥在前,可他一眼就看出那白衣人才是‘床头捉刀人’,可他却并不识得,而他旁边二人,他却识得,那是与他同科的崔氏兄弟。

    不觉又将目光转向那人,那人虽是刻意藏锋敛锷,然却如鹤立鸡群,极难让人忽略。而于此时的他来说,此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将崔氏兄弟从诏狱之中捞了出来,又想起那老僧口中所言‘贵人’,难道?不论是与不是,既是有人开口替他说话,这‘势’他就没有不借的道理,听到那句,“如是重刑荼酷之下使其诬服结案——”,心知正是接话时机,便故示惨笑道,“原来那‘鼠弹筝’就是堂官口中所谓‘绳顽’之术么?”。

    “如是,便请堂官将那刑具搬上堂来,再反复重施于我手足之上。”

    “承蒙张巡卒悉意关怀,我手足廿指虽是皮肉尽脱,却还未曾断折。”

    “堂官莫不如尽数折断罢了?”

    堂下登时唏嘘一片,形容尽变,须知‘鼠弹筝’是太祖时期左军巡院巡卒创制出的非法刑具,后因当时轰动一时的‘王元吉案’而为天子下令毁弃。在诸人眼中,‘鼠弹筝’几乎就等于‘荼酷诬服’,不免已对鲁惇存有同情怜悯之意,怨怒的双双眼目直直看向堂上推官衙隶。

    “只却想说与堂官知道,即便是为虐杀在堂,我未做过的事,我也不会认。”

    严授强忍心中惊怒,见秦检近了两步放低声音道,“如今这情状,府判也看到了,虽说‘官字两张口’,可这里有百张口,出去就是千张口,万张口。这悠悠之口,究竟无法一一堵住。若是他们心思糊混,曲解了府判的意思,以为府判着意故入人罪,再四处传扬开来,难免有损府判声名。”。

    “若是再以此传至官家耳中,哪怕是官家心里知道,府判是赤心为国为民,想要擢拔重用,难免也要顾及士论民意。”

    “何论府判洞幽烛微,还能教他一狂生翻了天不成?倒不若安下心来,且看他如何抵赖狡辩?”

    “只待其为反复诘问得辩无可辩,词穷气短再用重刑不迟,那时即便是断去他那指趾,百姓也只会拍手称快。”

    严授不想这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人,言谈论道竟是如此世故老道,寥寥几语就将他架到了进退无所的境地,也难怪此等年纪已是皇城司上指挥了,只得道,“那便如上指挥所言”。

    秦检闻言只是退至一边,并不插手审理问案。

    正如家主先前所言,他们是可强行翻诉结案将其开豁,可一旦他们为人拆穿拿捕下狱究罪,那此案也就作不得数了,若是重审又有许多波折,因之具结判词只能从严授口中说出,他们能少插手便少插手,但愿他们要救之人,不是只会读书的迂愚书生,知道与他们‘配合’,不若他们也唯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秦检唇边因凝起一点察觉不出的弧度,好在,依他这半日观察,此人不止不像愚人,还是个——

    方在思量,就听那严授强压火气问道,“你亲笔署押供状在此,你还敢抵赖不从?”。

    鲁惇故作糊涂道,“供状?哪里来的供状?”。

    “给他拿过去”

    鲁惇茫然问道,“这是何时的供状?”。

    堂侧的张固气得直欲与其当堂对质,却直得严授恨恨一瞪视,那目光似是在说,若是此案真是你附会罗织而成,那我也没有向着你的道理,“昨日”。

    “昨日?”

    鲁惇奋力思索也不得其果,“昨日我因挨不过那刑罚,数度昏死过去,最后为狱吏拖回狱室,直到今时为带至堂上,期间从无,从无见过这供状,何论署押了?”。

    看到飞走蛇舞的署押,更是又惊又疑道,“这也不是我之笔迹——”。

    严授吩咐衙隶,“拿下去叫他们比对辨认”,又再补说道,“须得仔细几分,两手经受过拶刑以后,字迹必不会像从前那样规正。”。

    这便是留了余地,鲁惇心中冷笑一声,面上还是惊哀之色,“且不说字迹,我之十指早已为那刑罚磋磨地皮肉尽脱,屈伸无方,哪里还写得了这样‘龙飞蛇舞’的字——”。

    说着就狠狠心用牙撕咬开已与血肉粘黏在一起的布料,将原本遮裹住的双手展露出来,这一举动,却疼得他又向地上扑去,又因双手无力去支撑,结实扑在地上,肩肘头额,都擦去了一层油皮,浑身更是冷汗淋漓,颤抖战栗,点点痛呼,沉闷压抑,直叫诸人哀怜不已。

    秦检脱去外衣,小心裹于其人身上,转而肃面正色道,“还请府判予他张蒲席躺着”。

    严授也唯有从其请求,又叫衙隶尽快下去辨别字迹,却听一声,“不必了”。

    原是张固为他这造作矫饰之举气得不轻,径自走上堂来道,“是此人言说他无法握笔,请其狱吏帮其落笔写成。”。

    严授阻拦不及,心中直快恨死张固之愚蠢无极,其人一口咬死他从无见过供状,其上所署字迹便是唯一能做文章之处,如今连此处都已为他摘了出去,别说是你有两张口,纵是十张百张都已说不清了,也再不纠结于此地,直言再问,“那药囊又如何说?”。

    “什么药囊?”

    严授叫衙隶将其送过去,“这是我之甘松香囊,怎么说是药囊?”。

    张固怒目瞪道,“是你说在事后将其中炙甘草倒了,又换了甘松香进去。”。

    鲁惇满面不可置信道,“便真是为我换却了,其中也不可能无有一丝一毫之炙甘草味道。何论子兴之药囊,相熟的同科学子都有见过,你们拿去一问便知。”。

    其实严张二人都知已无这等必要,但还是命人拿去堂侧让干连人辨认过,果然都说是鲁惇平日所佩香囊,其人又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我与张巡卒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张巡卒何以要一再栽赃诬陷于我?”。

    一石激起千层浪,严授将惊堂木连连拍下去,才让堂下稍能肃静几分。

    张固道,“小人请相干狱吏上堂为证”。

    严授见那案犯闻言毫无惊惧之色,就知此举并无多少作用,不论事实如何,民众的信任已不向着他们——

    这或许便就是此人的目的。

    以往翻异别勘,京兆府三院之司录司、左右军巡院可互相转移推勘。

    而如今,若是翻异别勘,此案再不会是京兆府,而会转往刑部或是大理寺。

    而经手负责过此案的京兆府官员也唯有一个下场。

    若想不落得个那等下场,那惟有让此案就在此处具结,遂准了张固请求,命其相干狱吏上堂为证,只是狱吏尚未开口,已为那人先发制人。

    “太祖曾道,‘夫刑法者,理国之准绳,御世之衔勒。重轻无失,则四时之风雨弗迷;出入有差,则兆人之手足何措。’”

    “太宗也道,‘“法律之书,甚资致理,人臣若不知法,举动是过,苟能读之,益人智识。’”

    “我等士子寒窗苦读,发策决科,终将为官一方,为政治民,决断狱讼,诸样政事,非熟读律令,不能为之。”

    “因之鲁惇曾悉心研读国朝各项律令,尤其是《断狱律》与《职制律》二项,惇今就说出几项,其中如有错漏之处,还请堂官悉数指出。”

    严授不知此人又在卖什么关子,却又不好加以阻拦,只好点头示意其人继续讲下去。

    “狱律中言,凡囚系在狱者,日支口食一升;其中又言,凡狱具盘枷,以干木为之,重不得过二十斤,不得微有增损,且须碾磨光滑平整,无致磨损罪囚肌肤。其中还言,凡讯囚止得用杖,常行官杖勿过十五两,亦不得加钉饰及筋胶之类,且讯囚一次不得过三十,共不得过二百,更不得私设刑具,非法残民——”

    “如此种种,不知惇所言有误否?”

    严授此时已知此意何为,却也唯有道得一句,“无误”。

    “若是无误,那余二以百斤重枷拘锁小民,胡卫无故断支小民三日口食,丰乙以铁皮裹饰重杖砸断小民脊骨,王万蒋成更以鼠弹筝等各式非法刑具残虐小民肌肤手足。”“如此种种所为——”

    话锋一转,“小民如记得不错,国朝早有诏令,‘狱无大小,长吏皆须亲临鞫问,无得委于胥吏擅自拷讯。’”“即便是长吏日有万机接应不暇,无法事事亲临鞫问,巡卒胥吏也得申得长吏同意后方许拷讯。”。

    倏然抬目,几近逼问,“小民敢问,他们如此拷讯行为、方式,堂官知否?堂官又允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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