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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入人罪

    (一)

    虽这寒门公子“极力要求”于他使那“鼠弹筝”的刑罚,只却多少还顾忌着他这天子门生的身份,又皆此案已是物议沸腾人言啧啧,若使那刑伤太过沉重显白,只怕是难杜悠悠之口,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能不慎之再慎之,若不到万不得已,他决然不会用那刑法,因之只用了几样相较轻省的刑具。却不想这一介书生竟会如此顽钝死硬,一身皆为血色浸染,身上也再寻不出几块好皮肉,愣是一语不说,半声不吭,一双血目更是要吃了他似的——

    眼看明日就要过堂审理了,还是无法将缺失的那一环补上,他再次去问府司严府判是否可以‘毁失无迹’结录,却只得一句,‘赃证未明,狱可遽决乎?’。是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让狱吏将他改良过的‘鼠弹筝’施与其人身上。

    这‘鼠弹筝’物如其名,便是一把古筝,唯一不同者,不过是将载弦之前后岳山及弦孔,皆以其人手足指头替代了。

    而他所做的改良,也不过就是将其原本的细绳变作真正的铜丝筝弦,以小木槌按压击捶,其声清远明亮,所谓‘施弦高急,筝筝然也。’,方才听得半曲,那为反缚住的二十根指头指节处已是皮肉尽脱,白骨可见,他也得以在浑身痉挛抽搐不止的人眼目中见到了他想见到的情绪,扬手让那人狱吏暂停刑讯,“这筝曲如何?”。就在他等到几乎就要不耐烦时,才见那两片满是血痂的唇微微颤动着,却未有任何声色发出,“他说什么?”。

    狱吏忙贴近去听,却也无有所获。

    张固道,“给他水”。

    狱吏取过一盏水来,从那人已颤动至合拢不实的口齿细缝中灌下去,过了好久才分辨出那两句话来,“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那是京兆府正厅院内戒石铭上的两句铭文。

    这铭文原出自于五代蜀主孟昶的《令箴》,全文共皆二十四句,太祖觉其冗长,删繁就简,改作四句,“尔奉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颁于州县,敕令勘石,立于衙署大堂前,州主县令坐堂理事,即可见之,以警戒其秉公办事,从政为民。

    张固先是一愣,而后又是一笑,这时才有‘下民易虐’的觉悟么?倒也没费了他这半天功夫,以食指将那筝弦轻轻一拨,方才镇定下来的人又是剧烈抽搐不止,又因无力及时再将口齿咬合,死死压制了几日的□□也泄了出来,直如濒死的虎兽一般。

    而这一声哀号,便正如万里长堤有了一道裂缝,只要再稍微使上那么一点力,就会催动得其人精神意志如将江河那样垮塌溃决。

    张固又再拨挑了两下,随口吮去指腹上冒出的血珠,待人渐渐平复下来,才将额前一缕湿发为其理顺,笑问道,“这筝曲,还听么?”。

    不意外见其无力闭目,轻轻摇头,而后哑声道,“是我所为,详具如状。”。

    “松开束缚,让他署押。”

    鲁惇软软瘫在地上,目示早已屈伸无方的指头,苦苦一笑,费力开口道,“我实在受不起多余苦楚了,烦劳狱吏小哥帮我署个押吧。”。

    那狱吏看向张固,见其点头才龙走蛇舞签了名,又听这罪囚低声问,“小哥姓名为何?”,狱吏登时冷了脸道,“你问这作甚?”。罪囚又道,“小哥心善助我,总得知道姓名,才好怀恩图报。”。狱吏愣了愣,见其人已近乎废人,也就无所畏惧,“王万”。

    鲁惇张了张口,“多谢王万小哥”。

    张固眉头一皱,心中微有疑忌,“那赃证在何处,现时总可说了?”。

    “在我随身包袱之中”

    张固出口低斥,“此时还在妄语!”。

    “那包袱我都已命人搜过,何处来的药囊?”

    “药囊没有,还无香囊么?”

    狱吏忙又去搜了一遍,果在其中搜检出一香囊来,快步跑回交给张固,“就是这个?”。

    “是”

    “这其中分明是香料”

    “事后我将其中炙甘草倒了,又换了甘松香进去。”

    这香囊是真是假,张固倒也不怎么在乎,他要的只是这罪囚诚心供服而已,只是,是否有些太过顺利了,“何以转瞬变换了心思?”。

    鲁惇颤声道,“此中一刻,世上千年,身已残损至此,何可说是转瞬?”。

    “想着堂前翻诉,以期移司别勘?”

    鲁惇苦笑道,“张巡卒手眼通天,惇不敢心存侥幸。左右不过一个死罪,还不如就此痛快了结,何苦再受这多余磋磨?”。

    张固笑道,“这才是‘有识之士’所为”。

    “是,惇谨受教。”

    张固目的达成,又见其服顺,也无意苛虐,“再喂他些水,好生送回去,以待明日过堂。”。

    鲁惇敛目称谢,问喂水那狱吏,“小哥又叫什么?”,他如记得不错,当腰一杖,便是拜他所赐。

    那狱吏也直言道,“丰乙”。

    一时又有几位狱吏帮忙,毫不避讳说出自己姓名,鲁惇也都笑着称谢。

    此时已走到门口的张固不知为何眼皮一跳,还是没忍住问那正为小心抬回牢中的人道,“何故如此?”。

    “惇已死亡无日,余事已不可为,唯有记下姓名,聊作报还罢了。”

    (二)

    为誉为‘天下首府’的京兆府衙门,又称南衙,专司京畿地区的刑狱钱粮诸事,其严格依据《营造法式》建造的府治建筑,以府门、仪门、正厅、议事厅、梅花堂为中轴线,辅以天庆观、明礼院、潜龙宫、清心楼、牢狱、英武楼、寅宾馆等五十余座屋脊高挑、彩绘精细的大小殿堂楼宇,布局规整,堂皇有炜。

    其府门朝南而开,俨若城门,举目观之,甚是气势恢宏,巍峨壮观,进入其中,是一道仪门,过仪门就见大堂前院之中,立有一块戒石,南面书‘公生明,廉生威。’,北面则书,“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大堂也即正厅,是为府尹判官发布政令、处理要务、审理要案之地,甬道两侧是左军巡院、右军巡院、左厅、右厅、架阁库、使院等机构。大堂之中布局,与诸州县衙署并无太大分别,大堂正上方勒戒官员‘明察是非,断狱清明’的‘明镜高悬’匾额,公案后戒喻官员‘清似海水,明如日月。’的‘海水朝日图’屏风,两边红底黑字的“肃静”“回避”虎头牌,以及笞杖、夹棍、长凳等刑具。

    听是今日要审探花为其族叔杀伤事案,京城百姓早早就来到府衙大堂等待,哪知这等了大半日,也不见府尹出来升堂,有几人实在忍不住急得直大声吵嚷叫唤,为立身大堂左侧的一铜面修罗回目看了一眼,吓得立时吐舌噤声垂下头去。

    这铜面修罗正是从前的淮清帮长秦检。

    而身旁诸人正是沈淙一行人。

    沈淙正发愁如何进到京兆府之中,就见从阿妩从袖中掏出一方令牌来,这令牌他是见过的,岐王也有这么一面,当日带他去皇城司诏狱时用的便是此物,皇城司司兵探事见之皆是唯唯听命。只歧王本就挂着皇城司的职衔,虽是虚衔并不理事但却有威权,若是有令降下他们也不得不从,可阿妩怎会有此物,“这是?”。

    谢妩一笑道,“姊夫给的”。

    “还是很好用的”又恍然想起什么道,“差点忘了,姊夫让我将这个给你,说是凭依此物,可随时入宫见他。”。

    沈淙两手接过,才道是一枚见方不满一寸的金印,印文为“维清缉熙”,金印四方都篆刻有相同字样,仔细分辨才道是‘吉利’二字。吉利,劭,只怕是皇帝的乳名,心下不觉吃惊,面上却未作色,只是纳入怀中小心收存好。

    虽是有皇城司令牌在手,然皇城司无由却也无权干涉京兆府刑狱事案,除非是奉皇命,这时要再去禁中请得皇帝之命业已太迟,为今之计也只有,两人目光不觉相对,已是明白彼此之意。而他们之中,能与人人闻而色变的皇城司扯上联系的,也只有因瞽一目而为人贯之以‘鬼目’之称的前淮清帮长秦检了。

    谢妩将令牌递过去,“小检子,就靠你了。”。

    秦检双手接了,转目看向家主,见家主点头首肯,才且收入怀中。

    见其似有担忧不安,沈淙触按其肩温声道,“但有罪责,我来担受。”。

    秦检却是摇头,“我想家主不要出面,都由检——”。

    话未说完,就遭否决,“不行”。

    言语仍是温和清正,可却是不容有疑的坚决。

    “可——”

    这回连话都无有,只是淡淡一凝他,秦检当即闭口应是。

    不论如何,他们还是靠那令牌蒙混了进来,以皇帝着令皇城司协理推鞫此案的名头,想来他们并不知真假,却也不敢得罪,将他们引到了堂侧等待。

    只却见他们一行实在形迹可疑,见那司录参军与一狱卒附耳说得几句,那狱卒从侧堂出去了,想来是去皇城司求证了。这一来一回至多也不过一个时辰,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多。是以,他们心中灼急并不亚于等着观堂审案的百姓,却又不能展露出一毫半点,好在检儿将以目色止停那几个叫嚷闹事的人,两边衙隶就齐齐以木梃扣地警众,此之谓‘打杖子’,意味着府尹要升堂理事了。

    果见一人身着朱色品官服饰从侧堂走出来,也无坐到正堂公案后,而只是于旁落座,向他们这方点首致意后,转而将那方惊堂木一拍,配合着威武的呼喝之声,威严之声震荡于公堂内外,里外都瞬地静下来。

    也是阿妩说与他,才知此为府判严授,京兆府尹韩征半月前谒告省觐去了,此时还未回来。

    为先审理的却非是探花杀伤案,而是另外三桩事案,一桩伪契侵宅的民事案,及其余两件过失杀人及教令杀人的刑事案。

    伪契侵宅、及“蒲察案”事案事实清楚,被论人也都供认不讳,不过两刻就已具案审结,反倒是那桩越级直诉的教令杀伤案颇花了些时辰。

    此案原属于祥符县内案事,而本该接理这等事案的祥符县令黎耿然,却正是此案被害人,而苦主便是黎耿然之妻黎周氏,所诉之事乃是县学生刘滔教令其仆闯衙断其夫黎耿然一指,而终令其夫金创中风不治身亡。

    其事之起因乃是因以词讼为闲业的县学生刘滔作自讼斋,只待谁家有了一点争端,他就暗中播弄是非挑起争讼,以造鹬蚌相争之形势,他好从中取利。其外,更与县府吏役串通勾结,株连良善谋夺家产,使得县里诸家倾业败产,赤贫如洗。

    祥符县令黎耿然因之多方探访,将相关涉案人员全数依律查办,并将自讼斋押在官府,而本该同样依法科断的刘滔,祥符县令因念其为县学生,不欲使其受辱于官刑,只送往县学决竹篦十下,此案因此具结。

    却不想刘滔心中恶祥符县令判决不公,竟自教令纵容仆从横闯县衙,挟持县官,混乱之中,断去县令一指。因县令也为涉案人,只得向上诉至直辖州府——京兆府,在当时还激起了当朝士大夫的崇论宏议,最终以判决伤人仆从‘杖八十’,刘滔由县学教官严厉申饬的结论而具结。

    而在事案具结七日后,黎耿然却因金创中风救治无方而身亡,其妻黎周氏不顾身重再向京兆府提起复诉,请治县学生刘滔‘教令杀人’之罪。

    此事尚在律法所规定的五十日的保辜期内,在保辜期内死亡者,仍以杀人论处,因此,黎周氏的诉求是完全合乎律法情理的。

    然经过他们一再讨论后,认为只是‘断指’不至造成性命有损,定是有其它疾病同时作用才中风不治,为此还派了好几批御医及其仵作诊断检验,以探寻出致使黎耿然最终毙命的真实病因。

    几月过去,黎周氏腹中子都已生产,案事却无任何进展。

    最后还是左军巡使杜契在黎耿然卧房床榻所在内侧墙壁发现几处鼠洞来,由此认定‘风邪’定是由此侵入患者断骨疮口才引起的中风症候。

    概而言之,黎耿然之死,主要还是在黎周氏及其家人救护不当,就算源头是在断指之故,也是刘文,也就是那仆从之过,如何也不该当归因于刘滔身上。因之这回达成的共论是,驳回黎周氏之申诉,并特念在其夫将死心思难免昏蒙的情理,就再不治黎周氏的诬告反坐之罪。

    黎周氏在秦镜高悬正大堂皇的公堂里放声悲哭。

    沈淙向前半步,方要说什么,却为秦检不动声色拦下,心知此时不可旁生枝节,不由得将手用力一握。

    如其所见,他再次选择了漠然的态度,一如当年面对大师兄之死时一样。

    当年倾淮清之力都未能将人护住。

    何论如今?

    他就这样看着。

    看着那些衙隶将黎周氏请到公堂外。

    看着那些衙隶将黎周氏带到戒石前。

    看着黎周氏在看清那字后止住悲声。

    看着黎周氏起身走出府院再无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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