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言这一出去，三天才回来。
她沿着爬山廊飞速掠向宋舒白的屋子，脚步沉沉，连包袱都没来得及放下。
衣衣正在宋舒白这儿写大字。
门突然被人猛地踹开。
衣衣手一抖，笔尖就在纸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线来。
“宋舒白，你是不是活腻味了？”
柳思言依旧是木着脸，只是眼露杀气：“你前日就抓住了年兽，却不告诉我？”指骨咔咔作响，“要不是御灵族传讯来感谢我，说年兽已被送到南国境内，我还不知道我的师弟有这么大的能耐！”
宋舒白将手里的书卷放下，看看谢衣衣写坏的字，又转身抽了张新的纸给她。
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些，才转头看柳思言，面露惊讶：“啊？我没告知师姐吗？”
他轻轻浅浅地笑起来，很是抱歉的样子：“实在是对不住，大概是我忘记了......”
柳思言大怒，摘下包袱砸向宋舒白：“你给老子去死！”
宋舒白轻巧闪开，那包袱就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衣衣的脑袋上。
她揉着脑袋，从地上捡起包袱，跑到柳思言身边，拉着她的手笑：“小师姐，你可回来啦！”
柳思言看着傻笑的小姑娘，一下也没了脾气，她狠狠剜了宋舒白一眼，拉着衣衣便走。
宋舒白忙追到门口，对着那个小身影喊：“给你两炷香的时间，到点记得回来练字！”
......
日子就这么打打闹闹地过着，一晃儿就过去了四五日。
要过年了。
灵清算着时间出关，听着衣衣叽里咕噜地背书，止不住地笑：“好孩子，被你小师兄教得真好。”
大年三十这天早上，灵清笑盈盈地让留在玄明宗过年的弟子们布置径山。他给了柳思言一袋子钱，让他们仨一同下山去买些烟花爆竹回来。
衣衣已经好久没下山了，头一次不是为了挣钱来街上逛，眼里亮亮的满是新奇。
柳思言牵着她，眼睛随着衣衣动，看她视线落在什么物件上久些，便去将那东西买下来。
不一会儿，衣衣手里头就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吃食和小玩意儿。
她有些惶恐：“小师姐别买了，我就是看看，不是想要的意思......”
柳思言装听不见，将衣衣手里的纸包拿来，丢到宋舒白怀里，拉她接着逛。
宋舒白对上衣衣忐忑的目光，笑起来：“没事儿，过年嘛！”
街上人声鼎沸，一堆一堆全是卖年货的，冬日暖阳照在红艳艳的灯笼上，热闹又喜庆。
三人买了许多烟花和四五挂爆竹，又凑在一块儿数着径山的房间门楹，一起算要买多少对联纸回去。
一番下来，三人手里头都是满满当当的。
眼看着日照当空，算算时辰也该吃午饭，宋舒白又带着二人进了上云楼。
衣衣看着眼前雕梁画栋的酒楼，有些犹豫：“这......这很贵吧？”
柳思言晃晃钱袋子，面无表情：“师父给了饭钱。”
宋舒白摸摸小姑娘的头发：“无妨无妨，一年也就吃这一回罢了。”
上云楼是整个云京最好最上档次的，也确实是最贵的。
不过点了四五个菜，竟花去十多两银子。
宋舒白原本还想给小姑娘点个糖酪樱桃，可衣衣说什么也不肯再要了。
“求你了小师兄，这也太贵了，”她死死按着宋舒白的胳膊不让他再点，“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吃下去会肚子疼的。”
她歪着脑袋傻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山猪吃不来细糠？”
衣衣其实是想说两句俏皮话逗宋舒白和柳思言开心的。
可谁想到这话一出口，不但小师姐没笑，连一直噙着浅笑的小师兄也不笑了。
“衣衣，不能这么说自己。”柳思言拧眉，满脸不赞同。
宋舒白把那道糖酪樱桃点上，又加了一道糖脆饼，待酒楼伙计走后，冷笑一声：“倒是没听说过还有吃食比人金贵的道理。我倒要看看今儿这顿饭吃下去，还能毒死你不成。”
衣衣很少见宋舒白这个模样，心里害怕，不敢再说话了。
一顿饭吃得犹为沉默，这沉默在伙计把糖酪樱桃送上来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她举着小勺子，像是举着烧火棍，不知如何是好。
衣衣想了想，把糖酪樱桃推到桌子中间，端上讨好的笑：“这个可真好看！小师兄小师姐，要不我们一起吃吧？”
柳思言从筷笼里抽出两把小勺子，递给宋舒白一把，自己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朝衣衣点头：“很甜，很好吃。”
有人回应她，小姑娘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模样，转头又笑眯眯地看向宋舒白，笑容有些僵，带着紧张和忐忑。
宋舒白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小姑娘本就心思敏感，该好好说的，这么不客气，只会更让她难堪。
他原本还思忖着怎么打破僵局，压根儿没想到衣衣会主动示好。他抬头看她，小姑娘眼里布满了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哀求，脸上还挂着谄媚的笑。
令人生厌。
小公子恨恨地想。
明明是这小姑娘受了委屈，不摆出姿态来等他们去哄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带着这种笑来主动讨好他们，真是有够讨厌的。
他举着小勺子挖了一小块送进嘴里，甜得他喉头一哽。
眼泪倏地掉下来了。
衣衣看着眼前无声落泪的小公子吓得不轻：“小师兄！小师兄你怎么了？”
小公子不说话，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衣衣求助似的看向柳思言，结果小师姐耸耸肩，低头吃菜去了。
这可怎么办？
小姑娘急得团团转，灵光一闪：“小师兄对不住......我，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她轻轻拍宋舒白的背：“我以前从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十两银子够我花一整年了，”衣衣看向柳思言，“小师姐也知道的，我以前从狗嘴里抢别人啃过的骨头，被狗撵了四条街，哪敢想有一天能吃上这样漂亮的吃食呢。”
她学着宋舒白的样子，摸摸他的头：“谢谢小师兄，我很高兴。”
衣衣感到宋舒白的身子有些颤抖，她赶紧低头去看。
好嘛，哭得更凶了。
好好一顿饭，一个哭，一个哄，最后只有柳思言吃得很开心。
宋舒白走出上云楼的时候，只感觉丢脸丢到径山去了。
他其实从小就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父亲和阿兄还打趣他像个娇滴滴的小丫头。
长大之后哭得少些了，但哭起来就没停的毛病还是改不掉。
今儿也不知怎么的，看着小姑娘的笑，突然就替她感到委屈。
结果眼泪就刹不住了。
小公子皮肤白嫩，情绪一激动就上脸，此刻眼角鼻尖微红，嘴唇也红得像抹了口脂，衬得眉心痣愈发鲜妍。
衣衣看得有些呆了，好半天挪不开眼。
宋舒白被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面上更是臊红一片，他轻咳一声，底气不足，嗓子还有些哑：“有什么好看的......”
衣衣赶忙别过眼：“对不住对不住。”
她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小师兄哭起来真好看，想天天看小师兄哭吧！
......
三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逛了半个时辰，看着该买的也都买得差不多了，柳思言便问衣衣要不要回径山。
衣衣是没什么意见，倒是宋舒白说要去成衣铺看看。
柳思言翻了个白眼，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跟着宋舒白七拐八拐来到一间成衣铺前，柳思言有些皱眉：“你来女装铺子做什么？”
宋舒白没理她，径直走进去：“掌柜的，我先前订的三套衣裳可做好了？”
衣铺掌柜见到这出手阔绰的小公子，赶忙迎上来：“做好了做好了，就等公子来取呢，”他搬出一叠包好的衣物，“若是尺寸上不合适，只管拿来改！”
“衣衣，你过来，”他抖开一件袄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点头，“你过来套一下看合不合身。”
衣衣愣愣地看着宋舒白，想起两个月前她初来径山的晚上。
那天在鲤鱼池边，小公子走到她身旁，漫不经心地问：“看你杂耍的那个小姑娘，穿了什么样子的衣裳？”
她那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上边有兔子，袖子和衣领子都毛茸茸的，可好看了。”
衣衣看着宋舒白递给她的大红袄子，上边用金银线绣了许多兔子和花，稍稍迎着光看，上头的兔子毛发便闪着光。袖子和领子上滚边缝了一圈厚厚的蓬松白毛，摸起来又软又暖。
掌柜见着小姑娘半天不说话，以为是她不喜欢，赶忙上前：“哎哟我的小贵人，这三套衣裳的料子个顶个的好，你摸摸这毛！纯兔毛！你再摸摸这里子！里头填的可都是丝绵呐......”
他絮絮叨叨，“要不是小公子贴钱让我推了其他的单子，两个月还真做不了这般精细的的三套冬衣。”
宋舒白忽然有些紧张：“可是不喜欢这衣裳的样子？”
衣衣回过神来，把袄子套在身上，有些夸张地抬起手来揉眼睛：“好看极了！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衣裳啦！”
宋舒白和掌柜的同时松了口气。
掌柜的笑起来：“小贵人眼光真好，这衣裳打样子用的图纸是小公子亲自画的，虽说小店做了些改动，但总体还是照着来的，那图现下还在小店里放着呢！”
这话一落，就连柳思言也有些惊讶地看过来了。
小公子突然有些脸红，开口催促：“合身吗？若是合身就赶紧走罢，师父他们还在等着呢。”
话音刚落，柳思言就搂着衣衣往前走了几步，面无表情，眼里却闪着看好戏的光：“掌柜的，图纸拿来我看看。”
一听这话，掌柜连忙进屋里头翻图纸去了，宋舒白叫都叫不住。
衣衣一直觉得宋舒白是无所不能的，凡事只要由他来做，必定个顶个儿的漂亮。
直到她看见他画的图纸。
看起来，
嗯，确实没什么天赋的样子。
柳思言难得笑出声，一开口就是嘲笑：“这是兔子？”她皱着眉打量宋舒白，“怎么长得跟你一样。”
小公子的脸彻底黑了，他劈手夺过图纸，叠巴叠巴就往怀里揣：“这么在意图纸干什么？”他看看衣衣身上的红袄子，“穿上不是挺好看的吗？”
柳思言也跟着看过去，十分赞同地点头：“这倒是，衣衣穿起来比你画得还像兔子。”
她摸摸衣衣裹在兔毛领子下的脸，简短评价：“可爱。”
衣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眼圈红红：“谢谢小师兄，我很喜欢，”她小心翼翼地脱下红袄子叠好，“等我回去就沐浴！今晚就穿这个！”
宋舒白笑得温和，眉心痣也红艳艳的：“好。”
他将那一堆衣物堆进柳思言怀里，装作没看见柳思言凶得能杀人的眼刀子，转身牵起衣衣的手：
“走，我们回径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