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岚近来搬了家。

    虽则来找麻烦的人变少了，但墨素提亲被她拒婚的事情到底是传出去了，她也算出了名，总有人想来看看拒了墨素提亲的女人长什么样，迟岚不得不另租了宅子暂避风头。

    迟岚镇日里只为生计忙碌，这日路过茶舍，听说书先生讲到先帝的故事，神使鬼差的停了下来。

    能在新皇眼皮子底下讲的，自然不会有先帝什么好话。她以前不爱听，便是因为知道这个，而她喜欢过去的日子多过现在。

    毕竟过去风光啊。

    如今她却想听一听。

    从前终日在后宅，并不知前朝发生了什么。眼下她既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个抉择，总要知道墨素这边靠谱不靠谱。

    茶舍里的人比从前少，茶钱也贵了些，吃食却变少了。迟岚选了最便宜的茶，顶着小二的白眼没点任何吃食。

    说书先生的故事已经讲到一半。

    说的是先帝荒淫无道，只管宠幸奸臣刘延，任由刘延祸乱朝纲。

    迟岚记得刘延，他是前朝宰相。她随婆母去刘延府上做过客，只记得是个清爽瘦削的老头子，行止斯斯文文，说话却很爽利，一点也不拿架子。

    婆母说刘延不讨人喜欢，因为他总不顾及世族的颜面，还打杀了一些世族。但刘延是先宣平侯府的表亲，刘家老太太是婆母的姨母，婆母总得去探望一下姨母。

    至于刘延为什么打杀世族，说书先生说他把良臣都杀了，好让朝廷变成他的一言堂。

    说书先生还说，新皇为了天下大义，不得不清君侧而诛杀刘延。然而刘延竟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威逼新皇退兵，后见大势已去，便杀了先帝，烧了皇宫，他自己却逃走了。

    然而没逃多远，便被新皇捉住，以刘延人头祭了先帝。

    迟岚努力想了想，依稀想起与婆母的一段对话。

    那时婆母身体还没有差到不能出门，她们一道去探望刘家老太太，在门口听见老太太在骂刘延，说他竟然连自家叔父都抓。

    刘延冷着脸出来，迟岚尴尬的低着头看自己鞋尖。

    婆母打发她去寻刘家的晚辈话家常，自己留在老太太院里安慰老太太。

    后来回家路上，婆母主动与她说起刘延的事。

    原来是刘延要查世族藏匿的人口，让他们将税补上，许多人不愿意，他叔父更是仗着自己是长辈，对他的告诫视若无睹，一而再再而三的驱赶上门查人头的官差。

    刘延也是个狠人，直接将叔父抓进牢里去了，什么时候肯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叔父一家气得直接上门来闹，被老太太知道了，遂把儿子招过去骂了一顿。

    “陛下的法令算得了什么呢？最亲不过家里人啊。”婆母叹道：“原先他也不这样，这几年不知怎地竟像变了个人似的。”

    迟岚当时很惊讶，道：“陛下的法令也可以不听从吗？”

    她一向以为要奉陛下为天。

    婆母却说：“若是法令得当自然要听从，若是法令不得当，便是陛下也不能做错事啊。”

    那语气，仿佛她谈论的并不是一朝天子，而是一个寻常晚辈。

    迟岚不敢接话。宣平侯及夫人家世显赫，听闻自幼与陛下一处长大，长辈更是高祖身边不可或缺之人，他们同陛下的交情不一般，说话才这般肆意吧。

    婆母又叹道：“刘延这样的人，一味听从陛下，定然不会有好下场，只怕姨母日后还要伤心。”

    她一语成谶，刘延后来果然被诛杀了。

    一味追随先帝的人，怎会弑君呢？

    比起说书先生，迟岚自然是更信先宣平侯夫人。

    想来清君侧只是个借口，而刘延与先皇亲近，便做了那个倒霉蛋。

    故事听完了，茶却还没喝完。

    小二一直往她这边看，迟岚依旧不搭理——他看他的，她饮她的。

    这时有人使了钱，叫说书先生讲另一个故事。迟岚一时没听清，但反正茶没饮完，暂且又没有旁的事，便继续听着。

    这一听，嘴里的茶险些噗了出来。

    这故事说的不是别的，恰是她与墨素的事。

    这故事说得比先帝与刘延的故事还过分，将她形容成一个贪得无厌的市侩女人，带衰了墨素，又在墨素困顿之时弃他而去。好在天理昭昭，她沦落成卑贱小商户，终日看人脸色；而墨素离了她以后，运势见好，得蒙新皇恩典做了大官。此时她又巴巴的贴上来，还死缠烂打叫墨素娶她，颇不顾名节。墨素是个君子，为了双方颜面不得不上门提亲，哪晓得她嫌聘礼少了，一再拒亲，勒索墨素，让他给更多聘礼。

    迟岚险些将茶杯拍在说书先生脸上。

    这故事是谁教说书先生讲的？讲她贪财便也罢了，还将她说成扫把星。

    迟岚很疑心是墨素干的，毕竟这故事里有好些与墨素先前的计划是一样的。

    但是人总要讲证据，迟岚按下脾气，冷着脸喝完了余下的茶。大约她脸色太冷了，小二都没敢再过来暗示她加钱。

    说书先生揣着说了一天书挣得的银子，趁着天还没大黑赶紧往家里赶。最近又开始宵禁，夜里在街上无故乱走会被抓起来。他今日说的墨少师的故事引起了众人的兴趣——那可是太子的老师，活生生的人，这些个绯闻趣事大家最爱听，陆陆续续有人加钱让他多讲些，他一时忘了形，耽搁了一些时间。

    他住得远，走路要走一个时辰才能到家。

    路过一条无人的小巷时，突然天降了个什么玩意，随即说书先生眼前一黑，被人打晕了。

    说书先生醒来时，人被绑在一间小屋子里，屋里只点了一盏不怎么亮的灯，四个角落都是黑的，很有些吓人。

    到底是个说书先生，乱七八糟的故事很是知道不少，很快镇定了下来。他发觉自己被绑在身后的什么东西上，动弹不得，便静下心来细细的打量这间小屋子——显然是个堆放杂物的地方，挨着墙拥挤但不凌乱的摆了好多箱笼和物件，不算得多富贵，但也绝不贫寒。

    说书先生带着满脑子疑问想从这屋子里找出更多线索。此刻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子的昏暗，突然发现角落里坐了个脸色幽怨的女人，险些魂都吓没了。

    那女人穿了一身神色的素色袍子，坐在角落的杌子上，一动不动的，几乎要隐没在黑暗里。

    “你可算醒了呀。”那女人开口，幽幽的说道，声音轻轻柔柔的又有些骇人：“口渴么，想喝杯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