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惜此心

    一柱香后。

    “浅翠,你方才去哪里了?夫人见了公子们出来,便不见你踪影了。”庭院中,居桃见浅翠神色匆匆,唤住她。

    “我去更衣了。”浅翠目光飘开,面色如常。

    居桃盯了浅翠一阵,大大咧咧挥手道:“我要出府三日,为夫人置办,这几天院子里,劳你多看点着。”

    浅翠自是衹应下来,见居桃离开,这才忍不住露出嘲讽的笑。

    傍晚,尚香房中刚摆好菜肴,刘备便到了。

    “怎么,看见我,你并不惊讶?”

    “妾见菜肴这般丰盛,便猜到夫君要来。”尚香道。

    刘备刚淡然撩袍跽坐尚香身侧,便有下人添了碗筷杯盏,和尚香所用食具,正是同一套系。

    “这不符合礼仪。无论是同案并坐还是……”尚香道。

    刘备笑着打断她:“此地不过你我,夫人何必拘礼?”语罢,他夹了一箸五侯鲭,放在尚香碗中。

    尚香低目,见那白色的鱼肉淋了醋汁,躺在红木绘连枝纹漆碗中。这一刻她忽然想到“俎上鱼肉”……

    “江南鱼米之乡,百姓多爱食鱼,不知这道菜是否合夫人胃口?尝尝吧。”

    在刘备目光中,尚香动了筷,送入口中,青鱼的腥味被醋汁去掉,入口鲜美酸爽,肉质紧实,刘备见她小口咀嚼,眉目舒展,嘴角笑意加深了些:“今日之事,可还顺利?”

    “顺利……只是,二公子抓着妾,不放手。他生得白白胖胖,很是可爱,妾见着也喜欢,把他哄睡了才走的。因此,误了些时辰。”

    “禅儿才满三岁,还不太懂事,也是个命途多舛的,在长坂坡,多亏了子龙,否则……”刘备顿了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尚香道。

    刘备笑了笑:“夫人说的甚是……禅儿既喜爱你,你便多去陪陪他罢。”他用过膳,仍留在尚香房中,叫人抬了公文来。

    尚香一面亲自为他研墨,一面心想,看来,他今晚会留宿房中。

    刘备对她的确很好,体贴细致。面对他,她总是想到早逝的父亲——两人是讨董的同僚,那时便相交不错,父亲没少在家提他。

    客观来讲,刘备无愧于“枭雄”的称号,弘毅宽厚,善于识人。她是敬爱他的。

    可若说“爱慕”……

    尚香想到开在业火之上的红莲,透过折射的光影,仿佛望见那个谦谦君子。

    她年少时,曾无数次想过嫁给陆议的情景。

    那样好看的人,红色定也是衬他的。

    事实上,她出嫁那天,他也的确一身红装,飒爽俊逸,干净清洁——正如她幻想时那样——却是为了送她出嫁。

    她下意识攥紧砚台,心如刀绞。

    终有一日,陆议会为另一个女子穿上正式的喜服,满目欢喜,再容不得旁人。

    她不敢想,她会有多羡慕那个女子。

    尚香甩开杂念,轻轻吐出一口气。

    也罢,既然她已经嫁给刘备,那么圆房总是避无可避的,况且她决定不惜任何代价维系孙刘联盟,何惜此身?又何惜此心?

    刘备批完文书,两人又都各自沐浴过,夜已深了。房内早已点了熏香,香味浓厚熟稔,似是鹅梨帐中香,熏得尚香有些头晕。

    她坐在塌上。重重帷幕放下,侍女尽皆退去,烛火被吹灭,刘备与她并肩而坐,伸手捋开她鬓边发丝,道:“夫人,我还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尚香干脆拔出发簪,满头青丝如瀑布垂落,她眼睫轻颤,等待着。

    刘备见状,隔着她的重重发丝揽她的腰,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尚香有些喘不过气。

    “别怕。”刘备轻声道。

    尚香点点头,忽然,屋内一声轻响传来。

    “大抵是狸奴。”刘备道,借着月光,他解开尚香的外衣,白色的中衣下,尚香的身材被勾勒出来,因为常年习武,她的身材曲线完美,整个人都透着盎然生机,肌肤细腻,吹弹可破。从脖颈望下去,是精致的锁骨,再往下,便有春色一片,若隐若现。

    刘备微微凝眸,他的皮肤已经有些干燥、松弛,她却是那样青春靓丽,正值芳华。到底是岁月不饶人。

    可那又怎样?

    习武,不过是她作为女子,在乱世自保的手段。他爱怜她。

    他虽年长了些,但有足够的实力去庇护,让她远离乱世、战争,安心生活在刘府围墙之内。

    刘备抬眸正要说什么,却见尚香忽然抬手刺来。

    他甚至能看到,月色下那簪尖的一抹寒光。

    “嘶。”痛呼声来自身后。

    利刃破空,刘备侧身闪躲,尚香趁机跃出打斗。

    黑暗中,只闻瓷器碎裂,桌椅磕碰,兵器相接,月光照见那人一身夜行衣,手持七寸长的银色匕首。

    屋内刀剑都被撤走,难以反制。刘备迅速判断形势。刺客应该只有一人,必须迅速召来侍卫,尚香怎么可能打过训练有素的刺客?

    他一手捡过漆案防身,一手摇了床头的金铃。

    清脆的铃声打破黑夜。

    刺客循声刺来,刘备以漆案格挡,僵持一瞬。

    侍卫持灯进来,照亮屋内,与此同时,刺客劈裂漆案,劲风扫过刘备双眸,就要划向脖颈——

    尚香握紧簪子,一个旋身,簪杆半截没入刺客咽喉。

    刺客还要动作,尚香果断拔出簪子,刺客的鲜血喷涌而出,房梁上、帷幕上、到处都是,尚香的中衣上,也如雪地染了一片红梅。

    匕首颤巍巍落地,刺客倒下痉挛,气流从破开的喉间涌出,发出“嘶嘶”声。

    这种情况,无法呼吸,甚至连呻-吟声也发不出。要逼供是不可能的了。没过多久,尚香蹲下身,用手探了探那人鼻息。

    “可惜了,形势危急,没留活口,”她有些懊悔,起身问刘备,“你没事吧?”

    刘备摇摇头,拧眉道:“你的脸上还有血。”

    尚香伸手抹去。

    刘备盯着尚香,有些出神,满脑子都是她把簪子拔出刺客咽喉,鲜血喷溅的画面。

    即便他久经沙场,看到尚香这般,也忍不住心下一惊。

    她拔簪时的决绝甚至狠戾,刘备并不陌生。

    这种特质,他在孙坚和孙策的身上都看到过……若非如此,孙坚出身寒门,何以做到十八路诸侯讨董的先锋,导温戮卓,枭首华雄?

    至于孙策是如何对待那些江东门阀的,更不消说。

    面对敌人,孙家人能有多狠,刘备太清楚了。

    若有一日反戈,尚香生变于他肘腋之下,不也如今日这般,易如反掌么?

    *

    三日后。

    “郡主果真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个刺客?”居桃皱眉问。

    房间里的侍女都被屏退,一道纤细的倩影端坐棋坪边。

    “当时情况紧急,不容多想。”尚香拈起白子,微微叹息一声。

    那刺客的来历,至今也未查明。竟能潜入刘府刺杀主君,要么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要么有内应……

    她问居桃:“龙凤花烛的事情,你查清楚了?”

    居桃走到尚香身侧,低声禀报:“府中人说,那龙凤花烛,是秦氏的人采买的。

    “至于花烛少了半截烛芯,那工匠先前只说,是工艺上的疏忽,”居桃的手搭在腰间配刀上,“我帮他回想之后,他交代了……只说一个侍女出重金,要求他做了一对只有半截烛芯的龙凤花烛。那侍女,叫‘红燕’。”

    “既如此说,红燕是秦氏的人……是秦氏谋划了这一切?”尚香沉吟片刻,问,“他还说了什么?”

    “除了屁滚尿流地求我饶他一命,没别的了。”

    尚香若有所思,落下白子,道:“他是废棋,所知不多。”

    “现在局面很清晰了。就是秦氏害怕失宠,所以谋害郡主。”居桃道。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秦氏自下邳回来之后,便承宠不多,怎会突然想要争宠?”尚香仍在思索。

    “谁知道呢?初见时她便说出那些话来,依我看,就是嫉妒。”居桃颇有几分愤愤不平。

    尚香又从头捋了一遍。

    龙凤花烛的断裂,是一个背后之人制造的一个“不详预兆”,此后,会有更多的事件来呼应这个预兆才是。

    刺杀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吗?如果针对的是她,为何刺客的目标会是刘备?

    未来将会发生什么,我在明,敌在暗,难有头绪。

    如果是陆议,他那么聪明,一定洞若观火吧。

    尚香鸦羽般的睫毛扑闪一下。

    他面对这种情况,又会怎么样做呢?

    ……

    尚香收回思绪,在棋坪上落下一枚黑子。

    现在的线索还是太少。也不知道凝霜那边情况如何?

    “郡主,你在想什么?”居桃问。

    尚香看向棋盘:“我在想,这步棋,走对了没有。”

    “郡主又在自弈啊。”居桃凑到棋坪边,只见黑子落入白子圈套——四分之一的黑子气数将尽。而方才那一步黑棋,本能阻止、本该阻止的。

    “郡主,我虽然不太懂,但也看出,黑棋让了白棋好大一步啊!”居桃感叹到。

    “夫人,”门外,浅翠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奴婢有要事禀报。”

    “进来吧。”尚香一个眼色,居桃朗声道。

    “红燕说,她有急事告诉您,只是伤了脚,只得请您过去一叙……她说,请您把她没拿走的箱奁带给她,里面的东西很重要……她还说——”

    浅翠嗫嚅半晌,补道:“她还说,她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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