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刘府

    尚香睁开眼,窗外天色刚蒙蒙亮,泛起鱼肚白,正是往日起身练刀的时辰。

    她在侍女的服侍下起身,面对铜镜,任由居桃为自己画上蛾眉,将发丝全部盘起,梳作妇人发髻,侍女为她插好凤凰金簪。

    “夫人今日怎的这么早便起身了?不多歇息会儿?”一男子的声音响起。尚香抬眸,只见刘备携着仆从自院门进来。

    这话说得,倒像昨晚发生了什么。尚香福身,似是带了几分娇怯,唤到:“夫君。”

    “夫人,既已起身,便随我去看看这荆州风景吧。”刘备笑道。

    尚香抬眸,见他早已换下了喜袍,今日身着一席绛色祥云纹蜀锦,束发一丝不苟,虽已有了丝缕白发,仍显得精神干练。

    尚香没有犹豫,道:“好。”当务之急,是要告诉世人,两人的结合很合适,就像孙刘联盟一样契合。

    刘备有些意味深长地盯了尚香一眼,似乎没有料到如此顺利。

    尚香挽起一个微笑,行至刘备身侧,朝他道:“那便有劳夫君引路了。”

    “你放心,只要你肯一直跟着我,这荆州,会是你的第二个家。”刘备低声道。

    尚香的微笑僵了下,垂眸道:“妾既为使君妇,定为使君筹谋。”

    “不对,尚香,不对,”刘备摇了摇头,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尚香下意识要抽手,他握紧了,道,“我不要你的筹谋,我要……真心。”

    “夫君方才说什么?”尚香抽出手,笑容又绽开,“方才风太大了,妾没听清。”

    刘备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好笑,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并不答话,只往前方走去。

    “走吧,去看看你脚下的这片土地。”

    尚香快步跟上刘备,随他上了府门外的马车。

    马车开动,荆州十分热闹,挑开车帘,只见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还有一队人马衣着鲜艳,吹笙、击鼓,沿途散发糖酥等喜物。

    “你我虽已礼成,婚宴持续三天,鼓吹亦三日不歇。”身侧,刘备的声音传来。

    “夫君确乎有治世之能,荆州百姓在你的带领下,安居乐业。”尚香道。

    “那你觉得,荆州比之江东,何如?”刘备忽然问。

    尚香挪开目光,望向江东的方向,奈何只见楚云深,不见故乡。

    刘备见尚香久久不语,打破沉默:“夫人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定是想家的,为夫为你准备了一份小礼物,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为搏夫人一笑。”

    尚香闻言,望向刘备,只见他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圆形金丝楠木盒,尚香打开来看,中央以红色锦缎衬着一枚羊脂白玉打磨的拘弦,光可鉴人。

    “听闻夫人在江东时,便擅长射术,那日在赤壁,我也有幸目睹。”刘备神色认真。

    尚香小心捡起那枚拘弦,戴在右手大拇指上,尺寸正合适。

    “夫人在吴郡时,常常随兄长进山狩猎罢?待到三月后,刘府也会筹备一次狩猎,广邀部属,夫人也随我同去,如何?”刘备道。

    尚香颔首:“好。”末了,又端详拘弦片刻,白玉无暇,触感温润,定是佳品,她补道:“多谢。”

    “谢什么?丈夫送给妻子礼物,还需道谢?”刘备笑道,挪开目光,“我们现在去的地方是公安,我还有一处府邸,女眷都住在那里,按规矩,成亲之后,你需见过她们。若你介意……”

    时俗如此,成亲后的第一日,孙尚香要作为主母见过刘备所有妾室,以便日后执掌中馈。

    行过碎石路段,马车有些颠簸。

    “妾,不介意。”

    马车停了,刘备带着尚香踏入位于荆州公安县的府邸。

    十数名宫女早已在门口侯着,行过礼,为首者上前。她身着青色服饰,较为年长,面目和善,打扮也掩不住眼角细纹,她开口,声音低沉:“孙夫人,奴婢浅翠,是刘府掌事女官。请容奴婢带您见过诸位夫人。”

    尚香转头看向刘备,他点点头,尚香便抬脚随着浅翠的指引,往后院走去。

    “夫人可了解府中情况?”浅翠放慢脚步,问。

    尚香道:“诸位夫人,我事先有所了解,但大都是传闻,不知虚实。”

    浅翠道:“主君早年数丧嫡妻,府中余有五位妾室。先前长坂坡一役,糜夫人在长坂坡遇难,甘夫人和她的儿子——也就是二公子刘禅——虽被赵将军救回,但是,甘夫人身受重伤,仍是药石无效……

    “现在在府中的,也就只有三位:秦氏,当年下邳之战时,被吕布虏获,还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梁氏,来自西蜀的世族,被纳刚满一年……”

    浅翠顿了顿,才继续说:“还有一位,郭夫人。主君在许都时纳的她。当时她卖身葬父,被主君救下……出身虽低微,却是最得宠的。三公子刘永即为她所出。”

    尚香沉吟一番。浅翠对郭夫人的事迹倒是介绍得最为清楚。

    回过神来,浅翠在前引路,随她穿过抄手游廊、满庭树木葱茏,走进堂屋,已有妾室候着了。

    “孙夫人。”三名妾室起身,异口同声地福身行礼。

    “这位是秦夫人,这位是梁夫人。”浅翠一一介绍,尚香将人名和脸对上,颔首,和善一笑,算是还礼。

    “这位是郭夫人……”

    尚香把目光投向郭夫人的时候,忽然有一瞬出神。

    郭夫人不似另两位夫人皆着蜀锦,打扮朴素淡雅,却难掩国色天香。面目清纯似沾露的白栀子,保养得当,虽为人妇久矣,看着仍是少女模样。她盈盈福身行礼:“妾身郭歆微,见过孙夫人。”

    “以后,你们同我姐妹相称便是,不必拘礼,”尚香笑道,“我还为诸位姐姐准备了礼物——吴郡的绣品,还望不吝笑纳。”

    语罢,居桃等人将礼盒一一发给三位夫人。

    尚香暗自观察三位夫人的神情举止,秦氏温婉贤淑,梁氏泼辣娇媚,郭夫人清纯可人,三人可谓各有千秋。

    郭夫人拊掌引回了尚香的思绪,只见侍女托着红木案几走上来,中心盛着一个鎏金香盒。

    “妾身也为妹妹准备了一份薄礼。”

    郭夫人揭开盒盖,盒中赫然是一块月牙白的圆形香饼,她小心盖好盖子,笑道:“此乃妾身用古方调制的许都香,取栈香一两,丁香一钱,檀香一钱,零陵香一字,苏合香半字,研成细末,再加入白芨末四钱,加入两匙雪水,调和成香饼,有消除疲劳、提神醒脑之效。听闻妹妹时常晨起练武,此香定能襄祝于你。”

    微风带来些许香气,尚香并不善于香道,只是觉得这气味很是寻常,是类似于鹅梨帐中香一类中规中矩的香气,带着莫名的熟稔。

    或许是在哪里闻过罢?

    “姐姐有心了。”尚香语罢,浅翠不待吩咐便上前,领了香盒。

    “妹妹可是已经执掌中馈?”郭夫人柔声道,“刘府的香料铺子,该再进些货了。先前妾身去时,竟配不齐苏合香……”

    “郭夫人这话,未免有些不合时宜罢?”来自西蜀的梁氏直言直语,“自甘夫人去后,中馈一直由管家代理,妹妹才入府,对府中事务还不熟悉,主君自是等到她熟稔之后,再交由她的。”

    “这便是你不了解了。寻常官宦人家,皆是新婚妻子入门便执掌中馈,随着掌事人慢慢学习。岂有嫡妻不掌中馈的道理?”秦氏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丹凤眼斜瞟梁氏,“那,还和妾有何区别?”

    居桃柳眉倒竖,正要开口。

    “是妾身失言……”郭夫人紧忙道,“妾身不才,唯独入府时间长,是许都时的旧人了……若有任何疑问,妹妹都可以找妾身,妾身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若有不懂,我一定请教姐姐,”尚香顺势给郭夫人台阶,“今日便先到这里吧,我还要去见过诸位公子。”

    诸人又都寒暄一番,方才各自散去。

    居桃这才忿忿不平地开口:“还以为那秦氏是个温婉性子,结果话里话外都是刺。郡主可是明媒正娶的正妻——”

    “秦氏自从在下邳落入吕布之手后,回来便性情大变,甚至到了愤世嫉俗的地步,并非一朝一夕了。”浅翠在一旁道。

    “原是如此……还是郭夫人好,长得好看,又细致温柔。府中人也更喜欢郭夫人罢?”居桃问。

    浅翠道:“奴婢不敢妄言。不过,许多侍女即使在人后,也会敬称她一声‘夫人’。”

    尚香若有所思地听着两人议论,不予置评,道:“先去见过诸位公子罢。”

    *

    郭歆微出门后,确认无人跟踪,这才回了房间。

    屏风后,茶烟袅袅,一男子正小口啜茶,见她来了,问道:“事都办妥了?”

    “主君即便坐在这里,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罢?还问妾做什么?”郭歆微绕过屏风,坐在他身侧,刘备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水。

    郭歆微看着,也不阻止,只嗔道:“为何让妾去做这种事……”

    “我只是,防患于未然。”

    “主君虽然让妾……但其实,您是爱慕她的,对吗?”郭昕微转头问刘备,她睁着双眼,露出天真的神情。

    刘备浅浅啜了一口茶,这才语重心长道:“只是因为,她是孙仲谋的妹妹。”

    这话。表面上是否认,郭昕微却太了解刘备了。她笑,重复道:“是啊,因为她是‘吴侯’的妹妹,所以才不得不防。”

    刘备眉头微皱,放下茶盏:“你的聪明,最好不要用错地方。”

    盏中茶水还在不停晃动,气氛一时冷凝,刘备补到:“在这乱世,对于女子,权谋或是战争,想明白太多,便是悲哀。”说这些话时,他不知想到了何人,左手下意识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是啊,妾身只用呆在这府里,主君会保护妾身……”郭昕微道,“可是,主君也怕生变于肘腋之下,不是吗?”

    “……昕微,你今日,实在反常。”刘备道。

    “主君曾经告诉过妾身,孙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孤勇好斗又无比执拗。她可是破虏将军孙坚的女儿,‘小霸王’孙策的妹妹,江东的郡主。”

    静默半晌,刘备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问:“院中那棵最大的梧桐树怎么不见了?”

    “哦,主君爱它翠绿喜人,却看不到它虽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内里已经被蚁虫蛀空噬尽……妾让下人移走了。”

    刘备听完,身形微顿,抬脚离开房间。

    郭昕微这才端起面前的茶盏,尖着嘴吹了吹,抿一口,温度正好。

    她饮罢,葱白手指捏紧杯盏,低声笑道:“一颗猜忌的种子,用流言浇灌,信任、爱意都迟早被蛀空。阿浅,你觉得需要多久,一年,半年,还是一月?”

    屏风后,一个瘦弱的身影缓缓浮现:“也许,就在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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