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

    五月的凡界已是燥热起来了,帝都宫城中有许多破败的殿宇,或是长久空置,或是无人打理,一到了春夏便乱木丛生,蝉叫不绝。

    宫城西北角的白露殿,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拿着长竹竿在院里黏蝉子。这夏日里的蝉如此多,一个人哪儿黏得过来,可殿里明显人手不够,一个人当几个人使,忙得她团团转。

    当着太阳底下黏了半天,又热又累,好容易趁大家都有活计忙没空注意她,悄悄捏了个决把蝉子都弄走,正想坐在阴凉处歇歇,不料殿里的大宫女又过来使唤她:“阿语,公主热得睡不着,你再去冰库要些冰来罢。”

    这大中午的当然热啦,公主热,她更热,她还得在院子里跑腿干活儿呢。

    小宫女心里苦哈哈的,还得麻利着把事儿办了,想到自己活了两万多岁也没做过苦力活,顿时感慨起来。三殿下总算如愿了,她可不是体会到人间疾苦了么。

    这个小宫女阿语,自然就是化成凡人的晏语。

    当日随玄素追捕朱厌,在洛城地牢里接了朱厌一掌,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破,原本化成九尾的元婴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后来便再掩饰不住了。

    她从玄素口中得知了完整的青丘预言,说九尾玄狐必会成魔。她气海中也的确多了一股庞大到可怕的力量,自己原先的修为与之相较,简直是沧海一粟。自那天起,因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她便不敢再轻易调动法力。

    玄素没有立刻禀报天庭,暂时瞒下了这件事。

    近些年紫微星衰弱,现任的皇帝寿数不多了。帝星周期轮换是天极宫的大事,想必紫薇星君无暇他顾,其他神君也不会把手伸到天极宫的管辖范围内。玄素还要继续追查朱厌,不能时时看顾晏语,思来想去之下,决定把她先放在帝都宫城之中,再从长计议。

    他挑了一间僻静的宫室,里面住着三五个宫人,多一个出来既不打眼也不碍事。本来以为是个风平浪静的地方,没想到这样也能卷入是非。

    白露殿里住着一位身份尴尬的帝姬,她不是广顺帝的亲生女,而是李贵妃的侄女。

    广顺帝子息艰难,后宫里大大小小妃嫔几十个,儿子只得皇后所出的太子和李贵妃所出的江王,女儿也只有李贵妃的惠福公主,和余淑妃的惠嘉、惠康两位公主。

    非议皇室虽是大罪,但天下人的舌头哪儿是管得住的。晏语在白露殿待了几个月,从宫人们的只言片语里,把这宫城中的恩恩怨怨拼凑出了个大概。

    广顺帝没有其他儿子是因为皇后善妒,多少个低位的妃嫔怀了胎,都被皇后想办法除了去。待太子成年地位稳固,皇后对后宫看得松些了,这才被余淑妃钻了空子,凭借龙胎一路从美人升到修仪。余氏三年里连生两个,都是公主。但广顺帝知天命的年纪了,尤其几个儿女里面惠嘉公主生得最像他,最得盛宠。余氏从低阶妃嫔中脱颖而出,得封淑妃。

    整个后宫之中,皇后唯一不敢动的只有李贵妃。

    因先帝去得意外,未立太子,广顺帝当年还是建王,非长非嫡也不得宠。当时王妃的父亲户部尚书并不看好他,也不敢大肆活动,反是得了镇南将军李斗的青眼,拼合族之力帮他夺下了御座。广顺帝继位后即立李斗的小妹为贵妃,连皇后也不敢撄其锋芒。

    林皇后自做王妃时就善妒,时常打杀府里姬妾,与丈夫的感情也并不好。当年夺位之战凶险万分,奔逃中她为广顺帝挡了一箭,留下了腿疾。虽然她是不是主动去挡那流矢的,谁也说不清楚,但这份恩情皇帝不能不记,诸多年来对她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综合种种因素,导致广顺帝只有一后二妃两位皇子四位公主,其中有一位公主还是抱养的。

    白露殿的惠敏公主原是李贵妃姐姐的女儿,幼时跟着母亲来落霞殿请安,恰巧被广顺帝瞧见了,第二天就下旨意要抱进宫里来养。这原是皇帝给的体面,女孩家里纵是不舍,也欢欢喜喜把她送了来。本是抱到李贵妃膝下的,皇后听说这事儿,瘸着腿跑到落霞殿去要孩子。李贵妃气得犯呕,太医一摸诊出了喜脉,皇后名正言顺地把女孩抱回了自己宫里,她还得着个招徕弟妹的好名声。

    惠敏公主和太子一起长大,皇后待她不算差,李贵妃与她又是天然至亲,按说地位应该十分尊贵。说她得宠罢,皇子帝姬中只有她没有封地,说她不得宠罢,她的封号赏赐用度都与三位嫡亲公主一样。最奇怪的一点,她如今已年芳十八岁,广顺帝还没有透出给她议亲的意思。

    宫中的流言蜚语就像小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惠敏公主一年前为了避嫌,便自请从载坤宫留芳阁搬了出来,挪到了僻静的白露殿。

    大郑经年有匪患,广顺帝自登基起就不得不面对这笔难缠的政务。近些年匪患闹得愈加厉害,他年纪渐迈精力不济,半年前竟累得病倒。一面下罪己诏大赦天下给自己积德,一面把大半政务交给太子处理,自己安安心心钻在承乾宫养病。

    太子一上位,被李贵妃压了一头的林皇后马上就抖了起来,母子两个联合起来寻了江王的错处,把他远远发落到封地上去。李贵妃为江王说情,跟着吃了挂落。惠敏公主原本夹在中间就不好做人,皇帝和李贵妃无暇顾及她,皇后现在连面子情都不愿做了,一日比一日冷落她,白露殿的日子相当不好过。

    晏语被玄素安排到这殿里,转过背就被当成扫洒宫人用了起来,也不晓得玄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她急匆匆从库房领了冰回来,期间挨的白眼自不必提,到殿里把冰盆摆好,又取出一碗干净的碎冰,把路上花园里摘的才结的酸葡萄洗净剥皮搁进冰碗里,点上几滴蜜。

    惠敏公主从白露殿带过来两个贴身宫女和琴、鸣瑟,鸣瑟看她做这个简易的冰碗,端进内殿前还夸她一句:“公主正热得吃不下东西,你这酸葡萄冰倒开胃。”

    晏语气得一翻白眼,她才不是特意想法子讨好那什么公主,也就是看里面日日吃不下饭,有点同情罢了。

    过了一会儿鸣瑟把空碗端出来叫她:“公主要见你。”

    晏语“哦”了一声就跟着往里进,在鸣瑟看来只觉得她头脑木讷不知规矩。

    惠敏公主怕暑,内殿布置全是浅青浅蓝,窗边白玉瓶中插了一束栀子花,免去了熏香的热气。公主就坐在窗边,和琴徐徐替她打着扇子,她捏着一本乐谱在看。

    晏语进了内殿,假模假样给这公主行了个跪拜礼。

    公主低头看过来,温声和气道:“免礼罢,你做的冰葡萄碗很好吃。”

    她稍稍一个眼色,和琴便从荷包里取了一枚小银角赏给“阿语”。晏语接过来,心里拼命翻着白眼,又磕了一个头,只是再挤不出笑容来假装欢喜了。

    瞧和琴鸣瑟的眼神,估计以为这小宫女是个傻的。惠敏公主不以为意,不仅是对她,也对两个大宫女说:“咱们在白露殿清苦些,要仰仗你们替我打点了。总归就这么几个人在一个屋檐下,你们不必太拘谨。”

    琴瑟和鸣纷纷称是,一脸的感激涕零。

    这位公主五官皆不拔尖,脸盘还有些方,拼在一起却十分耐看。她再不受宠也是公主,金尊玉贵养大,一举一动都带着淡淡的自矜,不过说这几句话的语气都十分真诚,便不教人讨厌了。

    说也说罢赏也赏罢,晏语不便待在内殿中,又由鸣瑟领着告退。

    下午到传膳前没什么差事,晏语坐在院子里的树荫底下发呆。三殿下一走就是几个月,连个消息都没递回来,不晓得他路上顺不顺利,有没有遇到危险。

    从前被他救回银海宫的时候罢,总觉得这份恩情受得有点不情不愿。旁人不懂你的难处,还要强行替你开解,既没有办法解释,又没有办法回绝,这种滋味其实是很难受的。好在时间长了他就不说道理了,只讲故事,讲一些和她完全没有关系的故事。慢慢的,她能从故事里面体会到一些感悟,也就不再那么慌张。

    心甘情愿地留在银海宫当差,因为他一直都是冷静的,温和的,成竹在胸的,仿佛什么难题都能解决,令她受到了感染。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几乎把他当成了依靠,可是很快就醒悟过来,不能把他的善意当作理所应当,于是又同他拉开了距离,只在恰当的范围内做好能做的事。

    然而现在,他知道了她最大的秘密,与她一起目睹了她最恐惧的现实,又帮她继续把这个秘密掩盖起来。从那一天起,她不能再与任何认识的人相见,他成了她与整个过去唯一的交集,令她无时不刻不在想着他在哪,是不是安全。

    晏语蹙着眉头发了好一会儿呆,旁边有人碰碰她的胳膊,她才回过神来。

    白露殿跑腿的小太监持笙挨着她坐下,拿袖子擦汗:“晚膳我去庖馔领回来了,等会儿公主用完我们就能开饭了。”

    晏语应了一声“嗯”。

    持笙见她兴致不高,又接着道:“听说下午殿下召见你啦,你运气可真好。我从留芳阁跟着到白露殿来,总共也没见着殿下几回。”

    晏语无力道:“哪儿有未出阁的公主时时召见太监的?”

    持笙搓着手嘿嘿笑道:“知道知道,那不是羡慕你们得赏的机会多么。”

    晏语想了想道:“哦,也是。”随后从荷包里掏出那个银角子递给他:“这个给你罢。”

    持笙急得又摆手又摇头:“哎哟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语往他手里一塞:“给你你就拿着,反正我也没处花。”

    持笙拿着那角银子,又不敢像晏语一样往对方手里塞,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你们宫女到了年纪不是可以放出宫的么,你攒起来出去再用罢。”

    晏语目光闪了闪,抬头看着清朗的天空:“我没地方去了。”

    进宫的宫人们各自都有苦处,持笙以为她家人都没了,或是遭遇了其他什么祸事,戳中了她的伤心往事,便不敢再提。

    用过晚膳收拾碗碟送回疱馔,烧水供一殿的人洗漱,这一天的活计才算完。内殿守夜不需要她,白露殿空房到处都是,像她这样的小宫女也有自己的屋子。夜里她躺在床上看月亮,往常从不觉得月亮有什么好看,如今想着太阴星君每天回常曦宫的路线,只盼月落的片刻能够照见银海宫的影子。

    她正沉浸在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焦虑中,忽地听见外面有几声“咕咕”“咕咕”的啼叫。

    惠敏公主浅眠,一会儿内殿肯定有人要出来查看。晏语披上薄衫便往院中去,想把那飞鸟先赶走,不料一只夜枭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的窗前。

    那夜枭倒转脑袋看着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似饶有兴趣地眨巴眨巴,身上覆着厚到看不清楚的修为,喙里吐出人言:“你就是尊上说的圣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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