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知与谁同 > 九嶷喜宴

九嶷喜宴

    人间三月草萋萋,柳上黄莺歇又啼。

    深春上巳,正是风和日暖的好时节。凡间经历了一个严冬,待到这个时候,总算大江南北都恢复了生机,人们纷纷出门踏青郊游。九嶷靠近人间,苍梧山神便择了这一日为儿子成婚,取一个辞旧迎新的好意头。

    九嶷所在的梧州府虽靠近南海,但苍梧山藏在崇山峻岭之中,山林里依然四处透着凉意。与往日不同的是东樵宫今日熙熙攘攘,全是慕名而来的宾客,较之四周寂静的山林,倒是显得对比分明。

    帝陵禁地非诏不得往来,东樵宫大概有七八万年未曾对外打开过宫门了。今次苍梧山神为了儿子的婚事特地向天庭请报了这一次喜宴,天帝也知道九嶷这一脉传到如今子息艰难,特地准了,只吩咐苍梧山神办席的同时莫要疏忽了职守,令宵小之徒趁机坏了帝陵便是。

    天界品阶低微的仙们,等闲是没有机会游览如此禁地的。与东樵宫交好的仙实则原本不多,但冲着这个机会,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也纷纷蜂拥了进来,因此今日才有如此盛况,竟超出了苍梧山神原本的预期。

    此刻东樵宫正门大开,苍梧山神夫妇在门口招呼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眼见着金乌已经挂到头顶正上方了,儿子迎亲的队伍还没回来。山神夫人又是高兴又是着急,不住伸着头往远处张望,就盼着独子赶快把堂拜了,好了却一桩心事。她这一张望,没望着自己儿子,倒正望着位生得一表人才的年轻仙君。

    像山神夫人这样年纪的女仙,又是有了儿女的,往往见到出彩的后生都爱多看几眼,再暗暗同自家子女比较一番。

    她自觉生了劭均这么个品貌兼优的儿子,心底很有几分骄傲,加上她常年在东樵宫里少有交际走动,再不曾见过比儿子更打眼的后辈。这会儿乍然见着一位模样和儿子不相上下的仙君,倒留意多看了几眼。

    待那年轻仙君走到近前,山神夫人手上正捏着一高一矮两位女仙递上来的请柬,上面列了玉衡宫的抬头,想必是红鸾星君派下来贺喜的宫人,还没来得急看清两位女仙的长相,后面那个俊俏后生便似被人潮挤了一下,把她俩挤进了门。

    后生立定之后,颇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递上自己的名帖。山神夫人也宽容慈爱地回以一笑,接过帖子一看,写着南海船舶司,那就是南海龙宫里管着人间船运的仙官了。他虽没有请柬,山神夫人想着儿子常在梧州府走动,也沾着海运上的事务,这位怕是儿子在下界结识的,便也笑眯眯点了点头请他进去观礼。

    那仙君一脚踏入东樵宫门,随着人流进到正殿当中,找了好半天才找着前面被他挤进来的两位女仙。三人寻了正殿内角最不起眼的一桌坐了,一路埋着头不曾抬眼的高个儿女仙才坐直了身子打量起席间来。

    东樵宫她是来过的,当初追着尚以为是凡人的王劭均误打误撞进了帝陵禁地,那时的震惊早已被刻意遗忘了许多年,却在来到九嶷的刹那全都记了起来。

    为符合帝陵的制式,东樵宫建得颇为大气。那会儿三个人上演一出闹剧,大殿空空荡荡,每说一句话都有回音,愈发显得字字句句都荒谬凄清。而现在这座偌大的正殿挤得满满当当,竟显不出原本的宽敞。

    殿上丝竹班子吹拉弹唱,殿下观礼宾客熙熙攘攘,嘈杂之声灌入耳中,明明是热闹纷呈,却让她觉得置身冰窟,寒冷彻骨。

    虽从小到大都未想过成亲嫁人,但当时当日那人给她的关怀不是不够细微真切,以至于她将自己最珍贵的信任错付。即便她深知自己如今身份微妙,与其他同族的地位已是天差地别,但青丘天狐骨子里的骄傲还是深深植根在心底。此刻九嶷上下的欢庆,俱是以对她的极尽羞辱换来,她置身这热闹之中,如何不心寒,如何不悲凉?

    那女仙心底正狂风暴雨,邻桌几个小仙互相寒暄完,却说起了新娘子的来历。

    从在黛山听说今日之事已有半月,她却至今尚不知晓那个代替了自己的女子是何方神圣——虽则这一切与那女子无关,全是因为东樵宫背信弃义,但毕竟能成为今日的主角,乃是建立在自己当日之耻上,她又怎会刻意去打听?

    那一桌宾客既也坐在角落里,可见身份不高,与主家亦不亲近,八起卦来毫无顾忌。面嫩些小仙们才说了:“新娘不是三天子鄣苗蛇族族长的女儿么,据说苗蛇族是太古上神延维的后人,颇有来头的。”便有个小老头子捻着胡须笑道:“你们这些后生仔,说你们没文化真是没文化,这一句话里面便有两处错。”小仙们一看有故事好听,俱都凑向那小老头催他快说。

    小老头子嘿然一笑,端起酒杯砸吧砸吧嘴道:“首先么,延维上神的真身是什么?是人首蛇身。太古上古那些半人半兽的仙早已遗落了,哪里还有血脉传下来。”陪那高个女仙一齐进来的两位仙君也正竖着耳朵听八卦,冷不防被小老头提到这一点,倒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个人。

    敖叡和桃之早在刚从岱舆回到东海之时,便已各自查遍了古籍,以确认救他们的恩人是不是真如斯所说,乃是禺京元神。

    太古上神有画像传世,他俩明着不说,实际对那神神叨叨的老上神还是深怀感激的,一查之下,发现那白影果然与禺京的画像生得八九不离十。此刻听人提到半人半兽的仙族,不由相视一笑,心生缅怀。

    那一桌的小仙们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小老头子见自己的话引得这么多人注意,满意地眯了眼,又道一声:“其次,这个延维上神……嘿嘿,在太古的时候名声可并不怎么好听。”可当小仙们七嘴八舌地问起延维上神怎么名声不好听,那小老儿却再也不肯多说了。

    历来听故事的最讨厌说一半藏一半,大家先只当他卖关子,把他捧得高高的,那小老头还是不肯再往下说,众人便当是他自个儿也不知道,扫了兴趣转而议论起苍梧山神一家人来。

    既来得东樵宫吃喜酒,在座各位对苍梧山神一家自然都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九嶷狌族在天界名声地位都不算高,这是天庭里公认的,这一代的苍梧山神风度之高华,却也是天庭里公认的。大家还都奇怪为什么一窝黄鼠狼里竟出了头真貂,马上又有知道底细的人接了话头。

    “嗨,那苍梧山神哪是正儿八经的东樵宫传人,他就是个倒插门儿女婿。你们刚才看见山神夫人了罢,人家才是上一代山神的独生女。”

    “哦……”这么一提,众人又是一片恍然大悟。

    九嶷本就交际不多,苍梧山神夫人更是几乎从没露过脸。大家本想着以苍梧山神父子的气度长相,这位夫人不知该是何等美人才是,没想到今天在门口见着迎宾的山神本人,再看看他旁边那位衣饰雍容的妇人,大伙儿竟有点不敢认。

    不是说山神夫人相貌丑陋,其实夫人体态富贵,笑容和蔼,待人待客一举一动都十分得体。只不过和她身边的丈夫相比,便实在显得……身材佝偻了些,鼻子塌陷了些,眼睛细小了些,神态也老迈了些……现在对号入座再想想,历代的狌仙不就都长那个样子么?

    也亏了山神几个儿女都生得不随母亲,这才把九嶷一脉“胆小怕事、猥琐嗜财”几个评语里的“猥琐”二字给改了过来。

    一众年轻不怕事的小仙在角落里嚼舌根嚼的不亦乐乎,越嚼越觉得这门亲结得登对得很。一个是“名声不好的延维上神”的假后人,一个有“风评不佳的九嶷狌仙”的半血脉,可不是登对得很么?

    他们隔壁单坐一桌的三个人里,倒有两个觉得他们是在帮着自己骂人出气,痛快的很。殊不知那苦主本人听了心里半点畅快也无,更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世比那两个还不如。

    正值此时,殿外一阵阵欢呼声响起,迎亲的队伍已至门口。尽管周围人潮拥挤,那一身大红吉服的新郎官尤是鹤立鸡群,令人隔着大老远便能一眼瞧见。喜娘掀开八抬大轿的帘子,搀着端坐在内的新娘子走下轿来,新郎则亲自扶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跨火盆,步红毡,新郎连彩球绸带也省去了,一路携着新娘走进了礼堂。新郎如此体贴,引得观礼宾客一阵起哄。复又细看新娘,新娘子头上虽蒙着盖头,但十指纤纤,身姿婀娜,连厚重的礼服也未能掩盖她的玲珑,想来必是一位佳人。难怪还未入洞房,便已引得新郎如此怜惜。

    殿内锣鼓高响,新人双双走上殿前,拜过天地、帝后、父母,便由主婚人宣布正式结为夫妇。与凡间不同的是,天庭女仙没有不能抛头露面这一说,成亲礼不需先将新娘送入洞房。而是拜堂后便由新郎揭开盖头,夫妻双方在堂中接受来宾祝贺。待到亥时送走所有宾客,再一齐入洞房安歇。

    拜过堂后,最令大家期待的便是揭盖头这一环节。新娘子这身段早已引得满堂嘉宾好奇不已,全都伸长了脖子往大殿中心望去。

    晏语原是坐在大殿角落最边缘的位置,前面隔着攒动的人头,想看见殿中场景本就吃力,此时因许多人好奇新娘子相貌,皆从座中站起身观看,视线更是完全被人群挡住。

    起先那曼影宫的仙子问她要不要亲自来看看取代了她的人是什么模样,她内心只是充满抗拒。两百年清修佛法,多少难平的心意都已几乎平复,可经不住桃之三番两次劝说。这个伤疤埋在心底,不管如何抚慰,终究还是一个伤疤。何不索性亲眼来见,无论再难再痛,也好将它一刀刮去,与那一段纠结了她三千多年的姻缘彻底斩断。

    本着这样的初衷,她终是来了,又岂能不看个清清楚楚?

    “夭夭,陪我。”在婚礼气氛最为喧腾的这一刻,她拉起身旁好友,闪身穿过人群,径直来到了观礼宾客的最前排。

    晏语这些年的变化,桃之看在眼里。原本她也不赞成让晏语再见劭均,遑论来参加那负心人的婚礼。这种在伤口上撒盐的事,任谁也受不了,何况晏语这样爱恨浓烈的女子。她倒不怕好友一气之下在东樵宫闹事,说实话,她怕的反而是十七有苦不说,背地里一个人伤心难过,苦坏了自己。但敖叡的提议不无道理,不破不立,加上两百年时间的淘洗,想必十七不是不能释怀罢。

    她静静伴在晏语身侧,全场嘉宾尽皆看向盖头底下的新娘子,她却不错眼的看着晏语的神情,以便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她安慰和鼓励。

    不过在新娘的面目公于人前的那一瞬间,晏语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嫉妒、不忿、乃或是忧伤,而是深深的震惊。桃之顺着她的眼神望去,耀眼金冠之下新娘的脸,果然令她也大为意外!

    那新娘……与身边好友长得……竟有六七分相似!

    一样的瓜子脸,一样的远山眉,一样的琼鼻樱唇。只是那新娘肤色较深,泛着蜜色的光泽,双眼更加细长,不如晏语妩媚,却带了一丝别样的风情。

    青丘狐族美貌天下无双,晏语在国中姿色平平,可在天界已称得上佼佼。那新娘比她稍逊一筹,却因为不同于天庭女仙肤白温婉的特点而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加之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刻意打扮一番,竟半点不比晏语这样的美人逊色。

    众人看新娘是看个惊艳,她看新娘却是看个惊诧。桃之见晏语的表情由惊到怒,握着她的手也不自觉抓紧,心道不好,又暗地里把东樵宫一干老少都骂上了。

    他娘的一群贱人,弃了十七不说,竟找个长得这样相似的女子来替代,也不知是哪辈子得罪了他们,要这般不加掩饰的羞辱于她!

    桃之尚且这般恼怒,可想当事之人内心是什么感想。来东樵宫之前,晏语自然几番想象过对方的样子。若是不如她,那是劭均有眼无珠,若是比她好,那她只当服输。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人前脚一声不响的弃她而去,后脚便找了一个“替身”!这要让她如何就此放下?这分明是让她一世都记着东樵宫欺她负她!

    娶亲是大喜日子,凡间俗称小登科。今日的主角东樵宫少主娶得如花美眷,正是春风得意。

    成亲之前他便见过父母给他定下的未婚妻,苗蛇族长大女儿秀鸢的名字他早有耳闻。秀鸢不仅貌美闻名南荒,且修为本事都不差,听说很受族长倚重。

    苗蛇族相传为延维上神后人,世代居住南荒,虽不是天庭榜上有名的仙族,在当地的势力却不可小觑。以往九嶷帝陵名头虽响,东樵宫一脉始终不太招人待见,还从未能联姻到这样好的门第。能娶到这样一位夫人,劭均自然是千肯万肯的。

    大家急着看新娘子,劭均其实也急。今日大婚之喜,秀鸢一定盛装打扮。她本就娇憨艳丽,再加修饰岂不令人眼前一亮?

    劭均从司仪手上接过喜称挑开盖头,秀鸢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原本就上挑的凤目用胭脂勾得眼尾长长的,两丸黑白分明的眼珠流光溢彩,端的是令人炫目。

    这样的美人儿已经成为自己的夫人了,劭均终究年少,再沉稳克制也抵不住这十足颜色。他盯着秀鸢两片娇艳欲滴的红唇,已不由自主地想到晚间温香满怀的画面。正洋洋得意之时,冷不防却感到两股冰冷刺骨的目光自宾客中投向自己。

    “咦?”今儿个是他大喜日子,谁会这样看他?劭均心中一奇,绮思暂被打断,便疑惑地向那目光来处投回一眼。不看不要紧,他这一看,竟在自己的婚礼之上,新娘的面前,看得呆了。

    与他一丈来远处,两位美貌女仙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与秀鸢。若说大殿之上所有人都正看向他二人,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这两位仙子的表情……实在不像是来道贺。

    那位个头高挑些的仙子她未施粉黛,且形容憔悴得很,可实在是丽色难掩,仿佛比盛装打扮的秀鸢还要略胜一筹。更重要的是,劭均一见她之下,便觉十分熟悉,虽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她,却实实在在熟悉得令他心中一痛……

    他这一呆,晏语自然瞧见了。

    两百年前她与劭均情正浓时,劭均不留只言片语便从青丘消失了,第二天一早苍梧山神亲笔的退婚书便摆在了无夷长老书桌上。后来无夷长老亲自带人闯入九嶷与之理论,回来后却对其间之事闭口不谈。晏语因气出走被朱厌所俘,后来又为玄素所救去了银海宫,此间再未回过青丘。

    其间与无夷长老偶有书信来往,他提道曾用“观心”秘法探查过苍梧山父子神识,他二人神识中对晏语的记忆不知因何被洗去了。试问这世上哪有什么术法能随意洗去上仙的记忆?晏语对此事一直十分疑惑,可一来不愿再去回想有关劭均的任何事,二来在银海宫修行,不便再去深究那些过去,便当做太爷爷哄她的胡话。没想到,再见面时,竟然是这番场景。

    那人的目光依然温润如水,只是脸上的笑容不再是为她展开。见他看向自己,她几乎无法克制想大声质问他的冲动,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能变得那样快,质问他为什么能真像忘了,再质问他新娘长得与她如此相似,又是为什么?

    两百年时光之漫长,好像比不过这一眼刹那。她嘴唇微翕,却不知如何开口,因为劭均投向她的眼神,竟不是虚心害怕,也不是冷漠无情,而是疑惑、思索,以及惊艳——第一次见她般的惊艳!

    “你……”那毫不掩饰的惊艳目光,竟让晏语诸多的质问卡在喉中,只吐出了一个音节,便淹没在婚礼的各色喧哗中。

    劭均见那女子仿佛认得自己,似有话与他说,正凝神去听,手中忽被塞了一只酒杯。

    “——礼成——合卺交杯!”原是新娘亲自从司仪送上的托盘中取出交杯酒递到了他手中。

    大家见新郎温存体贴,新娘子亦是主动,两人无论从家世还是相貌都十分般配,堪称天作之合,又是一阵大声哄笑,倒笑得劭均有点脸红。

    是了,今天是他和秀鸢的大喜日子,他居然倒去看旁的女子,如此失礼,希望秀鸢勿要恼他才是。

    想到这里,他颇是歉意地对秀鸢笑笑。好在新娘子毫无所觉,依旧格格笑得开心。他伸臂与秀鸢环在一起,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再不去看那陌生仙子。

    也许原本也抱有亲自出气雪耻的心,可头先劭均那一眼,还有什么解释不了呢?太爷爷没有骗她,劭均果是忘了。不论为何原因,确实将她忘得干干净净。

    堂上新人已礼成完婚,新娘身上的凤绣牡丹金丝嫁衣实在红得令人刺眼。她还有什么好说,于是低下头拉着夭夭转身离去。

    满堂宾客焦点,东樵宫正殿中心,仰头正饮着合婚美酒的新娘,透过抬起的广袖间缝隙,向那女子的背影狠狠看去。那女子的容貌她早便看见了,内心亦是震惊不已,难以平息!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