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段日子，银海宫的主人都不太高兴。

    他性喜安静，不爱交往，天庭与他熟识的仙不多，因此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修为究竟如何。他的两个兄姊年纪长他几乎一倍，一位已列入上仙，一位离那个阶段也差不了多少。然而除了他的父母兄姊之外，大家也都不知道，才刚刚三万岁出头的他，也已经有了上仙的修为。

    他进阶的速度如此之快，全是因为梦境中的另一个世界。

    相传太古时有修为已臻极致的真神，能够以神力开辟小千世界，其中万物皆可随心所欲，随意而动。不过他知道他梦境中的世界与传说中的小千世界又有不同，乃是时空中与他们平行共存的一处异界，无忧神谓之须弥界。

    年幼时，梦中的见闻总是断断续续，不能成形。随着不断成长，他的神识在两界间的穿梭愈发纯熟，一万余年前，他已堪堪能够驾驭神识在须弥界随意活动。修行事半功倍，仙力日进千里，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须弥界的无忧神主对他的出现丝毫不感到讶异，并没有把他当成妖魔鬼怪，而是自然而然的接纳了他，并常常请他一起论法。

    在他原本的世界，修行本就需要无治无为，天人合一，无忧神宣说的法门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处，因此他很快就修成了无忧不著心。

    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两界妙法，相辅相成。

    就像寻常人只看得到照在镜子里的一面，他却可以从镜子里看见相对的另一面，寻常人修行只修得到一世界，他却同时修了两世界。这样奇妙的天赋，令他成为了整个九重天修行最神速的仙。

    初禅正受时，言语寂灭；第二禅正受时，观觉寂灭；第三禅正受时，悉心寂灭；第四禅正受时，出入息寂灭。玄素以为多年潜心的修行，他即使不能像无忧神那样具有纯粹的殊胜涅槃境界，但至少也达到了第三禅，不料这个想法在去了人界平了一次乱之后，就彻底打破了。

    因此，他不太高兴。而正是从他发现自己不太高兴的那一刻起，他也意识到，所谓第三禅，离他还有很远。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想起长姊把那姑娘扔给自己时那种不好的预感。当时只是怕她会像以前那些莺莺燕燕一样闹得银海宫不安宁，谁能想到……她是这个样子？

    玄素回头瞧了瞧侍立在身侧那女子心不在焉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晏姑娘，你在我身边听法的时间也不短了，心中的烦恼可曾解开？”

    晏语一边磨着墨一边翻了个白眼，心说又来了，却不作声。

    玄素知道她是故意不回答，却并不生气，而是一如既往地耐心说道：“你我同为修行之人，你当知道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能遣其欲、澄其心而神自清的道理罢。”

    “嗯。”自从莫名被玄素留在银海宫里任职，又被他调到书房做事，晏语就习惯了这样的对话。这个三皇子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旁的仙在书房里看书就看书，写字就写字，他偏偏喜欢对着她说教。据宫里其他人讲，三殿下话不多，但每逢对大家修行有点拨都是字字珠玑。这一点晏语没看出来，她现在不仅破罐子破摔再也不想修行，还看谁都不像好人。玄素的说教对她而言，比太学的夫子还啰嗦，比九嶷的黄鼠狼还虚伪。可偏偏她不敢违逆他，只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你的心不得清净，是因为被看到的事物扰乱，这世间种种，皆为虚妄，眼睛见到的未必为实。你越是为妄念颠倒烦恼，就越是会在烦恼中无法自拔。晏姑娘，不如试着放下妄念。”

    世间种种，皆为虚妄？她也希望都是虚妄。可若眼睛见到的未必为实，那头一天还好好的劭均第二天就不告而别了，这难道是假的？苍梧山神没有原因就写了退婚的帖子来青丘，这也是假的？她一觉睡醒就被凶兽劫持到了人间，还莫名其妙成了预言中不详之物，这全都是假的？

    要放下妄念，首先得知道何为妄念。她自问从没生过什么妄念，倒是受了不少无妄之灾。晏语实在很想反驳几句，可她还是忍了又忍，默默把头垂得更低了。

    玄素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诸法所生，唯心所现，一切因果，因心成体。你若能看清自己，固守真心，那么妄念也就无法再对你侵扰。”

    若是放在从前，遇见修为这么高又这么耐心的人愿意指点她，晏语肯定高兴都来不及。可现她就像一只随时戒备的刺猬，任何人想试探她靠近她，她都会毫不留情地竖起一身尖刺。玄素的唠叨她已经忍了很久了，本来以为他和天庭那些自恃清高的仙一样，装模作样地关怀她两天便罢了，哪料得到他如此无聊，竟把这个当成了爱好，每天对着她喋喋不休。晏语忍无可忍，忽然抬起一直埋着的头，直勾勾地望着他双眼问道：“敢问殿下，何以为心，何以为眼？殿下前一句才说过眼睛看见的未必为实，后一句又要我看清自己固守真心。小仙以为，众生万物的真心乃是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而成，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但若所见不实，那这真心又如何算得上真？既然真心不真，固守这颗不真的心又怎么能没有妄念？”

    玄素怔了怔。晏语来了银海宫这么久，从来肯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更别提与他谈论道法。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他讨教，他本该高兴，可这番话却令他高兴不起来。

    无忧神与弟子说法，也常常讨论何为真心，他在侧聆听，知道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见解，即便不是完全正确，也只是因为各人修为有限，对真理不能彻悟。但晏语口口声声只认定真心不真，早已偏离了正道，有了魔怔的迹象。仙家守得灵台清明乃是修行第一要诣，若是神识混浊，很容易会被邪气侵体。晏语本是赌气才有这么一说，不料玄素听了她的问题担忧更甚，乃至搬出无忧神法来点她：“一切世间所有皆即真心，心含十方，不生不灭，并不应该为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而动摇，晏姑娘莫要本末倒置了。”

    玄素的双眼乌黑而通透，寻常人若是这么盯着他的眼睛看，很轻易地便会因为他明澈的眼神而更愿意相信他。然而晏语心里满是不耐，只觉他锲而不舍地要说服自己定是别有目的，反倒嗤笑：“好，既然殿下又说了，先有真心，后有所见、所问、所感、所想，那殿下仅凭自己看到的表象就断定我心里有烦恼，如此武断，难道又不是本末倒置么？”

    晏语这么故意和他抬杠，倒是把他说得无言以对。她心里有事，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并不存在什么武断不武断的问题。实际上玄素对她有救命之恩，不仅把她留在银海宫，还一片好意关心开导她，她却对此毫不领情，之前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现在甚至还恶意冲撞他。换了天庭别的任何一个仙，恐怕此刻早已经翻脸，把她逐出自己宫中了，偏偏这次遇见她的是玄素。

    玄素有两重世界的阅历与见识，但在九重天界没有人敢顶撞他，在须弥界他与众神辩论也是就法论法，和和气气。这女子如此不识好歹，他不是不讶异，但他也在心底告诫自己，无忧佛陀广传善法，为的不正是帮助她这样的人消除业火么？他不该生气，而是应该试着从她的强词夺理中辟出一条蹊径，让她慢慢接受他的法。

    于是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了心里攒起来的那股小火苗，换上了一种类似于斗志的心态。

    其实在这个时候，他只注意到了眼前之人心有妄念，焉知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心里也有了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