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亲

    云芝年届二十六万岁,自坐上长老一位距今也有近十万年光景了。她是现任国主的亲姑姑,又是青丘六长老之一,修为深厚身份高贵,但却依旧保持着少女的外表以及——一颗少女的心。

    天狐数量不多,因此每当族里年轻人有喜事,整个青丘总是分外欢快热闹,尤其欢快的是最喜欢帮别人张罗婚事的长老云芝。

    她后生时长辈们也给她说过几次亲,不巧的是每次议亲议到要紧时,她便正遇到晋升关卡必须闭关。第一次是三万岁上突破仙君,第二次是五万来岁荣登上君,第三次么,她都已经是快八万岁的老姑娘了,本想逮着青春的尾巴好好寻个志趣相投的仙侣,好嘛,九尾白狐天资就是这么过人有什么办法,她一口气修成上仙了。后来做了六长老,虽然当长老不是不能成亲,可从那以后人人对她皆是尊崇,哪里还有人敢上门提亲?

    自己这辈子没结成亲,算是云芝心里一个小小的遗憾,所以整个青丘都知道,云芝长老特别喜欢帮小辈们操办婚事。好像看见别人成亲就跟自己成亲一样,次次帮新人唱拜时她都笑的比当事人还灿烂。

    前几日听三堂叔说吉罗许给九嶷那小丫头领着未婚夫回来了,她还吓了一大跳。那丫头不是自己主意大,不满这门婚事偷偷跑了么?怎的过了几千年突然又点头了,还亲自把那九嶷的小子带回来了?不过不论怎么说,族中有喜讯总是好的,既然人家你情我愿,也算是好事多磨。

    提起吉罗这老小儿,云芝向来看不太上他。天狐一族何等尊贵,天狐长老又是什么身份,偏他生了一副贪恋财钱的心肝儿。不论什么珍奇异宝,在云芝眼里就是一堆阿堵物,不值青丘草木片叶万一。照说有这么大个弊病,长老的头衔无论如何落不到他身上,怎奈吉罗浑身上下什么优点也无,就属一手疗伤治病的本事,便连大长老无夷也要屈居其下。

    唔,不要以为神仙就没病没伤了。东家的熊孩子误食仙草法力无法炼化反被淤堵需找人疏散,西家的新媳妇头一回怀仙胎难产要求人帮忙。这些都是小事,但凡有要紧的,比如外出伏妖遇见厉害的受了重伤,或者运息不当走火入魔的遭了侵蚀,皆要求医问药。也不知道吉罗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生来便有一双回春妙手,不管什么疑难杂症,他一望一切当能诊断,一剂一针即能痊愈。四长老的位子,由此而来。

    长老们深知他娘胎里带来的天赋,和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所以明令禁止他以看诊为由收敛钱财。哪知道这边截了他的财路,那边他就自己揽了买卖,买卖的还是族里的大活人!

    这桩破落事其实先前大部分人还不知道,直至三天前被卖给九嶷的小丫头自己带着未婚夫回青丘找上了大长老,吉□□的好事才传遍了青丘上下。自此而起,瞧不上吉罗的更瞧不上了,顶顶瞧不上吉罗的……更顶顶瞧不上了,比如云芝。

    可是不得不说,人家仙凡两界兜兜转转三千年,最后还是相遇相知,他这乱点鸳鸯谱的一出……竟是歪打正着。

    大部分天狐婚配都在青丘国内,云芝主持的婚礼多,主持国外的婚礼还不是那么多。揣着一颗少女心的六长老听说这事的前前后后,也为这段崎岖姻缘动容不已,于是拜宗祠当日起了个大早,兴兴奋奋哼着小曲儿沐浴焚香换了一套别致的吉服来到了祠堂里。

    青丘一族生性淡泊,崇尚原始自然,国内无论男女老幼高低尊卑居住之所皆以淳朴为准,整个半岛上最豪华的建筑就算是天狐宗祠了。祠堂以红木为柱,白石为基,象征天狐赤白二色的尊贵地位。宽阔大厅尽头的灵台上面,置于顶层的立牌上不书一字——世人皆知青丘第一任国主下落不详,于立国后便不知所踪——往下即是历任国主、长老的名讳。

    云芝满面春风踏入祠堂里,与众位长老互相点头致意,随后端端正正立到队列末尾。挨着她站的是五长老无思,无思今年十五万岁,两万年前才升任长老,按说后生辈儿性格应该跳脱健谈,云芝本想和他八卦几句,可看了看他年轻俊美却冷若冰霜的脸,囫囵着又把满腹八卦给吞了回去。

    这无思长老乃是个武痴,从晓事那一刻起,心中便只有“修炼”这两个字。亦是因为如此,他虽说并不是天狐一族自古以来天赋最佳的一位,却是自古以来年级最小的长老。

    往日逢遇大事拜祭宗祠,云芝好几次偷偷拉着他说笑,都被他冷冰冰三言两语打发了。后来摸清了他的脾性,复又看见他那张冰板似的脸,云芝便不再去碰这颗软钉子。

    可她心里高兴,总想找点话来说,目光顺着几位长老向上首看去,这时才发现她的三堂叔,大长老无夷今天竟然还没到。

    平时长老们议事,无夷总是到得最早的。不过定亲那个小丫头与大长老关系匪浅,当初就是无夷从朝阳谷把她抱回来的,后来虽然由族里共同抚养,可大长老赋予她的心血最多,她也与大长老最是亲近。今个儿大长老许要亲自陪着十七丫头过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云芝想到这一层,自己觉得甚是合理,刚回过头来就被一道飞快跃入的人影晃得眼前一花。

    待那人站定在祠堂上首,云芝才看清他面上的表情,竟不是有族女出嫁的喜悦,亦不是对十七丫头的不舍。他眉间一股黑气氤氲,居然万年难见的发起好大怒来!

    “三堂叔?”云芝眼角余光瞥见他手上拿着一张九嶷样式的帖子,想必他迟来的原因可能跟这张帖子有关——难道这门亲事出了问题?

    无夷长老看也不看云芝,一双精光矍铄的眼睛狠狠盯着四长老:“看看你干的好事!”

    四长老吉罗其实颇为胆小怕事,此次实在是因为贪恋九嶷送来的巨额珍宝才铤而走险牵了这条红线。先头上为这事,他早已被诸位知情的长老数落过多次,直到前两天晏语自己回了青丘,大家对他的脸色才算稍微好了些。刚刚他还喜滋滋的想着,等晏语顺利嫁过去财宝也就到手了,他之前的不光彩也能这么揭过了。谁曾想这会儿大长老气冲冲进来,二话不说对他就是一声咆哮,吉罗长老瞧见那帖子心中也是雪亮,吓得一哆嗦,愈发不敢抬头了。

    “三堂叔,到底怎么了?”除无夷外,对这门亲事最上心的便数云芝了,她感觉事态不妙,连忙追问大长老。

    无夷活了数十万年,本是个极为淡泊的人,加上青丘一国安居一方,并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族务好让人烦心,他差不多上万年没有动过气了。可此时他灰蓝色的瞳孔中精光爆射,几乎要凭目光在吉罗身上扎出好几个洞。无夷怒瞪了他半晌,却也明白现下就算把他千刀万剐亦于事无补,于是打开那帖子逐字逐句把上面的内容读给大家听。

    “立主书者九嶷东樵宫,自古濡沐青丘天狐高华端庄,切痴想为宫中聘一正妻,以结两地之好。未料天狐贵女,心有大道,志在天地,荣登太学,授位天庭指日可待。吾等区区不敢高攀,阻尔锦绣前程,遂自愿退亲,愿尔得偿所愿,早日晋位,吾等亦甚以为慰。”

    无夷读完之后重重一哼,列位长老甚至包括吉罗,亦是哗然——这份退婚书语气卑微委婉,处处持正小心,从礼法上说完全毫无错处。书中以天狐女在太学修炼,东樵宫不敢阻碍其前程为由推辞亲事,实际上是向天庭暗示未婚妻逃婚在先。因苍梧山神几时下的聘礼,太学几时招的小仙,晏语几时上的天庭,这些都是有文档记载的。几件事情前前后后一列,天庭自然看得出其中的子丑寅卯。东樵宫看似受尽了委屈吃尽了亏,可这张退婚书却反把青丘拿捏得有苦说不出——只有清楚整个前因后果的人才知道,东樵宫这亲退得简直是莫名其妙!

    听大长老按原文念完帖子,几位长老纷纷议论说苍梧山神阴险狡诈、心胸狭窄。晏语偷跑出去已经三千多年了,要是不满咱们青丘,早八百年他就该辞了这门亲事,为啥非要等到现在?听说晏丫头是遭了难在人间遇见他儿子的,两个小的明明已经互生情愫,现在退亲不仅坏青丘名声,还生是要让他俩难受,这苍梧山神好狠的心!

    几位长老在下面大声斥责苍梧山神,无夷听着他们的议论,却从暴怒中冷静了下来。

    是啊,九嶷那边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此事定不是为了落青丘的脸面这样简单。

    对了!难道是晏语的身世……该不会是吉罗又多嘴跟苍梧山神说了些什么罢?

    一想到这里,大长老冷厉的眼风又朝吉罗扫了过去。吉罗这会儿本就战战兢兢,对几位同僚的一举一动都敏感的很,他素来最怕无夷,再三被他那双深眸“关照”到,吉罗顿时也对自己办的破落差使悔恨不已。为了向大长老表达认错的诚恳,他竟然抬起右手“啪”的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是我不好,是我财迷心窍,是我对不起晏家十七丫头!”几千年来,吉罗都不觉得自己这条红线牵得有什么问题,此时此刻观其神色,倒似乎真心认起错来,也不晓得是为了晏语,还是为了那鸡飞蛋打的聘礼。

    无夷看他这副要死不活样子,否定了他向九嶷泄露青丘秘辛的猜测。整个青丘最希望晏语顺利过门的恐怕就是吉罗,他断然不会如此多事的。

    那也就是说,苍梧山神退婚背后,还另有隐情?

    无夷收回了戳在吉罗身上的目光,神色却更加阴晴不定。而晏语走进祠堂那刻,看到的便是这副诡异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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