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恨

    好事临近,本该喜气洋洋的一晚,没有人知道晏语是怎么忐忑着熬过的。好容易熬到了清晨,起身、沐浴、焚香、更衣……她甚至不敢多想那人今天的表情。

    唉……他就那样一言不发的回去了。他是失望的么?一定是失望的罢,因为自己这身不为人喜的皮毛。

    好了好了,不要多虑……

    晏语收拾妥当,摇摇烂糊一般的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往坏处去想。就算在青丘地位不算高贵,以苍梧山神的仔细,一定已先探察清楚了,不然也不会任吉罗随便选一位求娶罢。

    嗯,好了,今天要带他去宗祠,这可是个大日子啊!

    我心里点头了,我说愿意了,即使要远嫁九嶷,如果是你……我也愿意……

    她扫尽一夜的疲惫和不安,毕竟还是荡起了一个腼腆的笑容推开房门迈了出去,带着喜悦,带着憧憬,带着对将来的期盼,往劭均的房间走去。

    小院不大,但刚住进来那会儿桃之故意捉弄劭均,依旧支他去住院子背后最偏的那间小房。几步的距离,晏语又心急着想走快些,好快点见到他,又羞涩着不敢走得太快了,怕见到他会尴尬。

    哦天,她居然觉得羞涩……这要是给夭夭知道了,还不取笑死她!

    晏语一边走一边吃吃笑了笑,转眼已经到了劭均房门口。她笑着抬起头来,却发现劭均的门竟然开着。

    他的房门……开着?他不见了!

    不会罢……

    按捺了一夜的强烈不安顿时又占据了主导,搅乱了一潭心湖。

    不对不对,他是不是比自己起得还早,先去找夭夭叡奴,或是大长老了?晏语提着裙摆一路跑过两位好友的房前,他俩也还安睡着……唔,那他是去太爷爷那了罢,桃之偷偷告诉过我,他在打探几位长老的喜好呢。

    定是这样!

    他一直有心,没料到他会连族里长辈也一并想到了。可是不带这样一声不吭就先跑过去的,真是平白让人担心!好嘛,你说喜欢凡间使小性儿的我,今天我再使给你看,让你自作主张!

    晏语这么想着,满心不高兴嘟着嘴跑去大长老的草庐。

    也不在……

    咦,难道太爷爷还想和他去祠堂给个惊喜?偏不给你们得逞!

    她急忙又来到宗祠,甫一进门,六位长老里云芝怒瞪双眼,吉罗自刮脸颊,波泥久难无思朝天冷哼,而大长老手里拿着一张纸,正面色阴晴不定的在想什么——晏语走进祠堂那刻,看到的便是这副诡异的场景。

    玲珑心思如她,其实早已看出不对,但直至此刻,晏语依旧不愿相信这场变故。她一时怔忪,连出口相询的声音都是飘的:“太爷爷?”

    “啊!十七丫头,你怎么来了?”大长老没吭声,云芝却下意识接了一句。接完之后连她也想抽自己嘴巴了——今天是拜宗祠的日子,这话不是废话么,简直欲盖弥彰……

    “他……呢?”晏语亦顾不得尊卑礼节,压根儿不看云芝,直勾勾的盯着无夷手中那张九嶷样式的帖子复问道。

    “额……丫头丫头,你来,我和你说个事……”这时云芝自然不会怪罪她的失礼,满心想的都是怎么转移她的注意力,先压过这头再从长计议。

    “太爷爷,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晏语苦笑一声,虽是不依不饶接着质问,却终是向云芝投去一瞥,可她这了然并感激的一眼却看得云芝毛骨悚然。唉,罢了,凭她这般精细心思,如何瞒得过去呀……

    “哦没什么,是你的聘礼礼单,嘿嘿……”云芝倒是不说话了,但没想到刚刚还一心认错的吉罗冷不丁来了一句。他先前确实觉得有些后悔,不该对族里的后生一坑再坑,愧疚之下对钱财的渴望少了些。不过思前想后,这苍梧山神退婚退得蹊跷,未必没有还转的余地,他见两个小辈相处甚好,又活络了心思想再把这条断掉的红线攒巴攒巴给接回去,正好顺着云芝的话头往下编。

    “吉罗!”不料无夷一声大喝喝破了众人:“她迟早要知道的,我已提点过她,她当晓事的。若这点挫折都受不得,也不配做我青丘儿女!”

    “三堂叔!”云芝长老一声低呼,却是满含埋怨。现下最重要的应当是好好抚慰十七丫头,这与她最亲厚的长辈,怎的反倒说出一番重话来?

    可几位长老的争执却让晏语如梦初醒,她上前一把夺过无夷手上的书信,草草几眼略过,眉眼一展,对诸位长老福下一礼,竟谁也没有想到的嫣然笑道:“哦,我正欲禀明诸位长辈,四长老以钱财换我婚姻实属不妥,十七……求众长老收回成命!”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宗祠,留下一堂活了几十万岁的上仙上神呆若木鸡。

    这厢晏语刚转身出了大门,便看见桃之敖叡落云在前,夭夭眼冒精光,叡奴睡眼惺忪。

    “十七,你怎么出来了,劭均呢?”桃之比她还兴奋,轻巧的蹦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道。

    “没什么……”本撑着最后一口气不在大长老面前失态,谁知转脸又要面对好友,晏语揉了一把眼睛,哑着对他俩说:“我忘了点东西回去拿,你们都不许跟来!”

    = =

    极东青丘八百里,朝阳裂谷,山崖平滑入境,尽头一株大树参天荣盛,任海上狂风巨浪,除却树叶沙沙作响,绿盖依然岿然不动。树下当风立着一位白衣仙子,衫裙头发吹得翻飞凌乱,愈发显得她渺小而凄然。

    一夜的不安,在看到那张书帖的瞬间得到了答案,奇怪的是在那瞬间,她亦觉得心里提着千钧的重担终于落了下来。惊怒,羞辱,失望,痛切,都在松下那口气之后才缓缓互相夹杂着澎湃而来,一时间堵得她胸口闷窒,吐息不得,更言语不得。

    冲出祠堂门口那刻,似乎看见夭夭和叡奴说笑着赶来,他俩若是知道这事,恐怕比自己还要气愤罢。可是抱歉,她现在实在没办法面对好友的安抚,哪怕是真心诚意为她担心的安抚。于是她追光掠风的一头疾飞,连钗环被云卷跑了都不知道,等喘过一口气来,已经在朝阳谷上傻站着了。

    昨晚自己胡思乱想了一宿,非逼着自己往好处去想,其实潜意识里已有了诸多猜忌,而今天的结果,实际上恰恰印证了其中最坏的一种,不是么?

    她以为自己会崩溃大哭,或是咆哮大怒,但没命的狂奔一番后,这会儿剩下的仅有茫然。

    哦,说是茫然也不确切,其实她满脑子里乱得很,忽而忆起南海边的星空梦境,忽而想到太学的夫子同学,忽而又回望幼时在青丘调皮捣蛋的种种,脑中画面跳来跳去,捉不住理不顺,根本不能串成一线,可就是觉得好像少了一块。

    少了什么呢?

    想着想着,不知是风太寒,浪太急,还是因为别的,她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阵发冷,冷得她揪住了襟前的衣衫。这块小小的位置,曾经从未有过知觉,喜怒哀乐,皆如过眼云烟,轻轻拂过便算。可从何时起,有一股小小的火焰微醺慢燎,把那块冻土顽石松动融化了。心口像是生出了绵软的触手,时不时挠挠她,惹得她痒痒的想笑。

    可是今早突如其来的一张书帖,犹如一支镊子,把那不知名的萌动悄声捻去,明明只是好小的一株嫩芽,却连带着深根长须,将她怀抱里刨得分毫不剩!

    是啊,她没有大哭,也没有大怒,可是那钝痛缓缓倒灌进来,一股绵力揉得她肚里翻天覆地……竟是……好痛!

    腥咸的海风太过猛烈,吹进眼里模糊了一片,眼角也又麻又酸,简直要睁不开来……

    视线虽模糊了,先前缺失的那块却又清晰起来——是那人的眉梢鬓角、温润笑容、柔和掌心,还有宁远县的闺房小院、青楼石桥、马车官道,乃至苍梧山的结界溶洞、飞流神光、宫殿厢房——最后停留在了昨晚月下的相依……

    素来坚韧好强的仙子当风立着,殊不知有多少泪水还没有凝结成珠便已被刮得七零八碎,亦不知她的心也摔成了七零八碎。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想奉旨成亲,不想流落凡间,更不想偶遇斯人。她只想安安稳稳求一仙职,凭己身努力觅得个安身之所,清清静静修行便可。所以从头到尾她都不愿承认自己的改变,不想承认自己有了甜蜜喜悦的心情,不想承认对他有了牵挂思念的心意,天知道,因为她怕的其实就是这一刻!

    所谓彼此钦慕,两情相悦,那根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不过是凡人梦中的镜花水月罢了呀……

    可笑她竟不知不觉相信了,更可笑的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然在崖端立了半晌的白衣女仙乍然对天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长啸,然而方圆八百里荒无人烟的绝壁上,并未有任何回应。她通力吐出了胸口的窒闷后,又疯疯傻傻的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站都站不稳了。

    可笑啊,真正的可笑,以她这副不详之身,竟还盼望着能得一登对仙侣,携手共度遥遥无尽的生命!

    白衣仙子一啸一笑之间,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內腑空空荡荡半点不留。她认命的一闭眼,似想由着那缥缈灵台就这么随风而去。

    然而闭上双眼的顷刻,仙力虚耗无法维持人身的仙子不知不觉露出了狐形本体,同时时光好像倒流回几个月前在朝阳海沟底的某个刹那,莫名注入体内的怪力破开了禁锢了数月之久的桎梏,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冲体而出!

    心绪几度大起大伏,化成玄狐的仙子昏厥在地,身后有繁冗的长尾交错层叠。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