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 20

    衍之坐在马车上,跟着前来剿灭叛军安抚百姓的军队一起,慢吞吞而略有颠簸地想着翼州走去。

    天气很干旱,车辙在地上滚过,军士们的脚步踩在不成样子的官道上,都会激起高高的朦胧的沙土。路边没有人、没有庄稼,衍之跟着队伍这样共同穿过饱受干旱摧残的土地,坐在骨碌碌颠簸前行的马车木板边缘。抬头在茫茫黄土颜色的荒原上,张望着远处可能有的人迹。

    没有人,嗯,有倒毙在路边的尸体。他们不是白骨,因为太干渴饥饿,身体呈现出一种骨骼嶙峋的干瘪。在太阳下暴晒几天后,干瘪得像腐败的枯木。

    车轮骨碌碌滚过,从道边沟里这样的一位可怜人身边滚了过去。他的手还伸在路边石块投下的阴影里,似乎还在寻找什么,手上系着一根细细的祈福的红绳,在日头晃眼的照射下十分惹眼。

    衍之看着这场景从眼前慢慢过去了,并不说话。

    这几天,那归元的金丹、世家派来的金丹一直在和军队带队的毛真人大声吵架。归元的金丹认为朝廷不作为过于逆天,世家金丹理解朝廷有不得已的地方,毛真人则认为大旱是很可怜,但要是不能坚定信念剿灭归元叛军,那么世道会乱,会有更多人惨百倍。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这种话归元的金丹哪里肯听,每天都对毛真人破口大骂。偏他为人正派天赋又好,毛真人起了惜才之心,虽然被他指着鼻子骂也不舍得杀了他。他又受不了这人天天在那里吵吵着骂自己是“国贼禄鬼”“卑劣小人”“肉食者鄙”“道貌岸然”,于是忍不住和那人对骂起来。

    然后他们骂着骂着,又开始互相试图说服对方,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各自有奇怪的解读,俗称辩经。

    衍之是半妖兽,耳朵好使,受不了他们这么吵吵。

    他跑出来了,跑出来躲清净。

    不过这样坐在车边,耳朵倒是清净了,眼见着身边的大旱导致田地抛荒,入目所见一片荒芜,路边倒毙着饿殍,衍之觉得自己怕是难以获得内心的宁静了。

    衍之是个剑修,不太会法术,他无法帮助这些人。看着这样的场景他自然有朴素的同情泛起,心中不好受,因此想念在仙尊和秋姑娘身边时候的安宁。

    他也会怀疑,在仙尊和秋姑娘身边得到的宁静是否是真的宁静——仙尊不帮助大炎。他在仙尊身边只是眼不见为净,并不能真的说他回到仙尊身边,他见不到地方发生的一切就会消除逆转、不复存在。

    衍之合上眼,闭目凝思。他觉得烦恼的时候就会修行,大炎这地方灵气宝贵,所以他在脑海中构建了一个自己的形象,让他一遍一遍练习起最近和秋姑娘切磋领悟到的新剑招了。

    剑招小人一招一式十分精妙,剑锋中有着衍之战场厮杀闭关静修领悟的剑意。和过去百年一样,衍之打磨着它们,让它们在一遍遍的排演行动中变得愈发圆融高妙。

    剑是好的,剑纯粹。衍之淬炼着自己的剑,内心在一招一式高妙自然的剑招中安定下来,心思沉浸入,仿佛世间又只剩下了剑这纯粹高深的学问和技巧。

    倏地,衍之察觉了什么。坐在板车上,他睁开眼。

    距离官道有一段距离的枯树从后面,有人。

    很多,是归元!

    在衍之意识到这些意味着什么之前,他的耳朵因为惊讶而立起来的时候,树丛后面的归元突然解除了隐藏,爆发力量冲了出来。

    衍之不打算阻止,他只是惊呆了:喂喂,这可是上万人的军队啊。枢密院的修士好几个,而且领头的毛真人是为元婴真人啊!

    他既然不阻止,那些归元便也不冲向他。他们也并不攻击军队中的凡人,而是直直冲着中军所在,毛真人和他那天天吵架的几个金丹和下属那边去了。

    毛真人是元婴,又不是傻的,衍之都能察觉,他自然也能。

    这帮缺满冲到中军大帐之前,中军方向——衍之的位置太靠边,并不能具体的判断具体位置——爆发出一团力量。这团力量扭曲了周围的空间,好像一个泡泡一样拢住了冲向中军的这一小队缺满。

    这是元婴的力量,到了元婴这一个境界,修士的金丹以天地和自身重新孕育成元婴,某种意义上以重新出生一次的方式重塑了生命形态,获得了天生地养时候先天才有的先天之气。

    元婴拥有金丹以下永远无法理解的对天地力量的感悟,自然也有金丹做梦也想不到的手段。

    那几个人被这力量拢住,却不见惊慌。元婴的控制绝非金丹筑基那样简单用力量堆砌,那几人被笼罩住的同时就该意识到他们无法或者说极其难以挣脱。

    ——他们从纳物戒子里掏出了一些奇怪的金属制品,那些金属制品好像扭曲旋转固定在一起的扇叶,中间用金属雕刻着诡异的纹路,还镶嵌着闪闪发光的灵石——衍之和仙尊在一起混了一阵,已经能从花纹和结构上眼熟一些阵法和承托阵法的法术物品,他见到那玩意的时候几乎立即就意识到了,那东西是个法术道具——————

    那几个缺满把那翅片翻转的支棱着的金属制品丢向元婴笼罩控制住他们的力场。

    毛真人——真人,元婴,可以移动山岳填平河谷的元婴——他用绝非堆砌力量围堵这几个缺满的立场,在接触到那金属制品的瞬间应声而散。

    毛真人吓了一跳,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用这种雕花的金属物件破了元婴的力场,亲眼见到之前这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事。

    衍之几乎瞬间就想到了仙尊……如果是仙尊,把他会的那些法术刻下来,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仙尊不会致使归元这样做,归元身后也有个高人!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这个结论,那几个筑基和金丹随即马上又掏出各种各样雕花的附着了法术的物件,用它们和毛真人有技巧的投掷——他们当然不够资格和元婴激烈交手,但毛真人本身吃惊之余有所忌惮,另外也没有下杀手。一时之间,依托着那种诡异的法术物品,这几个区区筑基和从马车里飞身而出的元婴激烈交手,看大面上竟然还略有些有来有回。

    越打,毛真人越吃惊。

    他不知道那帮人手里能威胁元婴的法器是哪里来的,那些法器并不高明,制作粗糙,也没有用许多能够承受大力量的珍贵材料。但它就是能够抵消元婴的力量。虽然毛真人并没有全力下死手,但这也够吓人的了。

    他很快意识到,并不是那些法术物品本身在施展什么。而是物品上面刻着的复杂阵法在起作用!它们也并没有施展法术,而是破解了他的力量。

    那甚至不算破解,而是毛真人的法术经过那些奇怪的阵法铁条的时候,灵气留过铁条上刻印的纹路。纹路赋予了灵气新的使命,让它们能够不再受到自己的控制。

    顾不得驱联想这帮归元有了这种好东西归元叛军该怎么收拾,毛真人第一反应是归元内部有些他们从没能预料到的变化,或许是有高人帮忙,或许是缺满们掌握了什么从来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他们做出这些离谱的法术物件,让这些本来只该有练气的修士突破筑基,敢于凭借着一堆效果花里胡哨的破烂直面他这样的一位元婴。

    他对归元背后未知的变化有些忌惮。

    因为忌惮,所以他决定和这帮筑基小打小闹一下。

    而就在他小打小闹、想要通过示弱来回对战了解一下缺满的底细的时候,在他身后,中军大帐方向也传来一阵混乱。

    有不知名的灵气在那里炸开,威力贼大,一下子掀开了还蹲着几位金丹的中军大帐,把周围的军士和马屁掀了一地。

    好消息是,那爆炸不是冲着伤人来的,周围的军士没有遭到剧烈杀伤。

    坏消息是,那玩意毁了毛真人用来关押心向归元的那位金丹的进制。

    那位金丹,就和毛真人担心的一样,果然趁着这个机会回复力量,立即往另一个方向跑路了。

    毛真人当时就急了,也顾不得和归元的小孩子玩耍,立即使用元婴本领要把他们都捏死在这里。

    他的力量膨胀开,几乎就要膨胀得能够催开山岳,膨胀的力量带动空气,将身边的几个筑基和练气甩飞几百米,回身挥袖,手臂好像从天边一下落到地平线,立即按住了那打算逃跑的金丹,这就要抓他回来。

    就在这时候,这个瞬间,毛真人突然悚然。

    他察觉到了一种注视,一种从遥远地方投来,投向他手里抓着的金丹、投向被甩飞了的几个练气,笼罩了他的注视。

    这注视并无杀气,也没有力量。但毛真人感到了一种和在安平面对仙尊时候都很少有的毛骨悚然。他僵硬在那里不动了。

    那注视并没有把他怎么样,于是毛真人便明白。就像他抓衍之的时候颇礼遇仙尊就没有把他怎么样一样,此时此刻,他没有对这些归元叛军做什么,所以对方也只是看着他。

    毛真人慢慢放开了自己抓着的归元金丹。在他身后,被他掀飞的几个筑基和倒霉练气侥幸没死,互相搀扶着逃跑了,毛真人也没有阻止。

    他站在那里看着,和还坐在板车上的衍之一起看着:那帮人着急忙慌地相互搀扶着跑路了,消失在荒凉的田野上。

    甚至有点想骂娘:对面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至少化神啊!还嫌两个街溜子仙尊不够麻烦吗!这么几个大佬蹲在这里,他们这些军队过来还打屁!

    衍之也看着那帮人逃跑。

    他隐约知道仙尊在找归元的军师,那家伙的来历令两位仙尊都有些在意,在这里搞一个元婴显然不难,对这一系列变故都不惊讶。他本来也可以联系仙尊,但想想也没有付诸行动——这些事的原委和他这个倒霉俘虏有没有关系,仙尊不会介意的。

    风吹过那帮人跑路的荒原,停滞在原地的军队整理好行囊,再次行动起来。

    衍之坐在板车上,等着板车走动。毛真人还站在原处,内心颇复杂地想着些什么。

    然后他回过神,看着坐在车上一动不动甚至在那一串变故发生时候连屁股都没抬过的衍之,又开始气不打一处来:“你就这么看着,让他们走了?!”

    啊?对啊,怎么啦?

    衍之不明所以:“归元背后有这样的人物,他们早晚都会逃跑的。又没有人受伤死掉,这么平和地把那位金丹送走,这不是好使吗?”

    他说的……不能说是没有道理。

    正因如此,毛真人瞪着这剑修小伙,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衍之看他这么生气,勉强认真一点,唤醒了碧凰城守护者的经验记忆,用更专业的嗅觉回忆这件事:“归元背后有个至少合道的高人,这事你们之前不知道吧?”

    那哪能知道呢?要是知道也不至于到今天都烂兮兮地糊弄事了。

    毛真人无语。

    “那你们现在不着急么?”衍之好奇问道,“突然得知对方头领可能是个化神,你不害怕么?我记得张院首也是化神,你不赶紧请他来压阵么?”

    他说的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毛真人此刻不想搭理他。

    他不回答,衍之也就继续抱着剑神游天外。队伍很快动起来,毛真人的身影也消失了。

    ……不怪仙尊好奇。

    板车上,衍之抱着剑,在车轮晃晃悠悠的前进中想着。

    连化神都搅合进来了,那位元婴竟然不害怕。化神没有大打出手,元婴也没有叫老家。

    两位仙尊来头特殊,对于大炎是意外。

    但大炎自己这么泰然处之……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普通的凡人地方啊。

    修仙界的各大宗门……什么时候粉墨登场呢?

    衍之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藏着掖着,但他直觉知道这是正确的思路。于是也忍不住好奇起发展来。

    ……

    卓映秋在屋里没日没夜地捣鼓她的墨水。

    只有力量才是真实,其他都是虚的。

    墨水真好玩,水流流动之间能感受到不同流股各有方向,随着她的搅动变化。两股不同方向的水流交错的片刻,交错位置的墨线会被拉扯开,分散为流荡在水中的薄雾。但也是在两股水交汇的时候,一些时候,两股水流之间的力量达成了平衡,使得一股水流流淌回去,更好地包裹了那在水中逐渐扩散的墨水。

    卓映秋搅动着水流,也观察它们。她如今已经能够一定程度上控制水流按照她期待的方式拉扯墨线,同时,也隐约领会着一股法术、或是许多股法术能量流淌变化时候其中的规律。

    她能慢慢从水流中掌握如何避免水波的能量冲撞内耗,而是巧妙地擦肩而过。

    这水流并没有灌注她的精神,它并非像卓映秋的法术那样如臂使指。而如果卓映秋用她领悟到的技巧使用每一丝灵气都受到她控制的法术,她就能知道,她就能感受,让一切法术都极精妙地变化,再大的法术都不会内耗,而让每一丝力量都达到她想要到达的地方。

    卓映秋感到自己还不能熟练地让墨线一直保持,她乐于倾情投入,尽可能进一步感悟水流的变化。甚至寄希望于通过某种办法控制墨线难以遏制的扩散,让它长久地能够一直被束缚在水流的牢笼中。

    卓映秋还在搅和她的水盆。

    在变强这件事上,她急功近利,又有着无限的耐心。

    ……

    外面有些喧闹。

    卓映秋头都没抬。

    今天是朝廷派兵入城安平的日子。朝廷的军队这次一改对归元斩尽杀绝的作风,一路走来秋毫无犯,对百姓多有照顾。这让一直很担心官老爷抢钱抢粮的翼州百姓颇为惊喜,惊喜之余又是喜爱又是感激。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沃兹华斯和塞西莉亚,都不得不说他们为朝廷这反常的做人行为很有些惊讶。

    ……妈的,不会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吧。

    两位仙尊怀着丝毫不为过分的大量恶意审慎地猜想着。

    也不用他们想太多,官军入城第一天,在派人去城内外维持秩序、轻点住户和流民、接触富户和知州,买酒买肉乱吃乱喝之余,零头的毛真人和领军的萧将军,两人带着衍之过来请罪。

    哦,更正一下,是他们过来请罪,顺便把衍之带上了。

    沃兹华斯在城主府正厅接见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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