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客

    宋之藜喜欢下厨,阿娘也惯着她,甚至在外买了间小酒楼供她消遣,平日里她有空便会去照看酒楼的生意,今日也是,她看着天色差不多了,便赶着驴车到了酒楼。

    还没打开后厨的门,宋之藜便听到小姑娘的抽噎声。

    她推开门,看着小姑娘坐在院子里,哭得满脸都是泪水,脚下是一本撕得粉烂的话本。

    “怎么回事,三娘?”宋之藜不解,看向一旁厨娘打扮的女子。

    三娘是她雇来的帮厨,平日里她不在酒楼,厨房的事务便都由三娘负责,那哭着的小姑娘是她的妹妹,叫王兰,她们都唤她兰儿。

    三娘叹了口气道:“说是看了本话本子,讲那什么身世显赫的公子与一小娘子的风流韵事,其中有一段,说是那公子因爱而不得伤心欲绝夜宿青楼,一夜御七女……”

    小姑娘听到这话,激得从长椅上站起来,抱住宋之藜,哭得撕心裂肺:“好恶心!好恶心!为什么是女人写这样的故事,为什么偏偏是女人写的故事!”

    “聆心姐姐明明这么痛,浑身都在痛,她病得这么严重,痛得都快要死掉了,为什么她们还能轻描淡写地写出这样的故事?”

    她话已说不清楚了,字字句句都含着泣音,肝肠寸断,像是要生生将血肉呕出来:“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爱的,用女人血肉堆砌出来的虚假男人有什么好爱的,之藜姐姐,我不明白啊,我不明白啊……我好难过好难过,我的心痛得快要死了……我好想吐,之藜姐姐我好想吐……”

    “我也,不明白。”宋之藜回答不了她的问题,或许她永远也回答不了。

    这世道,男人无视女子的意愿,以淫乐她们的□□剥削她们为乐,而女子书写这些故事,将这些女子的苦难和剥削当做男人风流韵事上的一笔,若这些故事被那些春巷中的女子看到,她们又该作何感想?

    这样的男人,配谈爱这一字吗?

    不配,他们不配。

    兰儿好一会才止住了哭声,宋之藜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带我去看看聆心姐姐吧。”

    聆心是三娘的堂妹,家境不大好,家中为了供她弟弟读书,将她卖进了青楼换几个银钱,她在楼里呆、八年,前些日子得了病,鸨母嫌她没了价值,便打算将她草草发卖了,三娘这才得以将她赎了出来。

    她得了病,没有去处,之藜便在酒楼给她留了个房间,请了大夫来相看。但这种病,大多是治不好的,有钱人家的公子爷染了或许还可以花银钱吊着,楼中的姑娘只能活活等死,来看过的大夫见了聆心便叹气,只能宽慰着好生养着,开了些镇痛的方子,便再无别话。

    房间里熏香的气味浓郁,熏得人眼睛发酸,白色的帐子连连叠了几重,将帐子后身形单薄的女子与她们隔绝开。

    “聆心姐姐,之藜姐姐来了……”兰儿牵着之藜的手,刚想拉着她进门,立刻就被喝止住了。

    “兰儿,别进来!”

    见小女孩要走过来,帐中女子立刻厉声喝止,“站在那就好,不要进来!”

    宋之藜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将她护在身后,没打算进去,挑起门帘问:“聆心,你近来如何?”

    “还能如何?”聆心干哑的声音从帘中传来:“得了花柳病的姑娘不都这样,我是活不长了,过一日算一日,不过既然我得了这个病,说明那几个畜生也得了,死前能带走几个,我也死不瞑目了。”

    宋之藜听得酸涩,拉着兰儿,知晓她已经盲了双目,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还努力挤出笑容来许是在宽慰她自己:“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白帐之下,女子的人影晃了晃,整个人都在颤抖。

    “真傻,得了这个病的姑娘有几个不死的,你只记得,若我死了,将我的一切都烧干净,就算我下了十八层地狱我也要诅咒那些男人不得好死。”

    “药还够吗?若是不够,我再去给你开些。”宋之藜问。

    聆心扯了扯嘴角:“我都已经这样了,这些药给我吃也是浪费,不如将这些钱供给兰儿上学吧。”

    “别想太多,兰儿上学我可以供,你的病也要好好治。”

    “嗯,我已好了许多,别在我这里待太久了,我怕将病过给你们。”

    “……好,我去给你炖鱼羹。”

    宋之藜无力的闭上眼,说不出安慰的话,言语太过苍白了,若有什么事能真正能算作聆心的安慰,那便是她口中的那些畜生全都不得好死。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个房间的,只是刚掩上门扉,一旁的兰儿就扯她的衣袖小声问她:

    “之藜姐姐,聆心姐姐会死吗?”

    兰儿望着她,眼眶里又蓄满了泪水,多小的姑娘啊,尚还有悲恸的余力。

    之藜神色黯然,她觉得自己或许已有些麻木,甚至连宽慰眼前这个小女孩的话也说不出:“我,我不希望她死。”

    该为她编造一些虚假的希望吗?聆心姐姐会好的,聆心姐姐会好的,然后继续自欺欺人,活在这世道当中,她又能做什么?她只是会下厨而已。

    到了后厨,心思不在做菜上,做出来的东西也索然无味。

    她叹了口气,看到粘板上那明晃晃的小菜刀,瞬间像是鬼迷了心窍,将那把菜刀收进了袖子中,大脑空白一片提步便往外走。

    “之藜你要去哪?”三娘见她魂不守舍往院外走,立刻叫住了她。

    三魂没了六魄,宋之藜整个人浑浑噩噩,含糊不清地回:“哦,厨房花椒不够了,我去集市里买点。”

    她像是神魂都被剥离一般,漫步目的的走在街上,四周人来人往,但或许,她其实隐隐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

    脚步一停,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城中最大的花街前,时至黄昏,巷中灯火已亮,红袖青帘,满面的脂粉气拂面而来,姑娘们面上赔着笑,花枝招展,用着全身力气讨好着进门来的客人们,谄媚地,一口一个恩客。

    这种事,算得上恩吗?

    是诅咒,是剥削,是生生咀嚼她的血肉,充作美味佳肴。

    “你……”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在宋之藜耳畔。

    宋之藜也看到了他,陆青隐衣着光鲜,这身亮丽的颜色更衬得他容色逼人,却在往来的闝客中显得格格不入,男人出现在这种地方,大多是来寻“乐子”的,但看到他宋之藜却意外地清楚他并不来做这种事的,想来是他又要来物色新的猎杀对象。

    他这种人,女色对他并无任何吸引力,他只享受杀人的快感,并以此为乐。

    理智告诉宋之藜杀人并不正确,可眼下她却巴不得对方再杀些,再多杀些,将这些欢场里的男人全都杀干净,唯有这些人都死干净,那些姑娘才能够真正解脱。

    “你来这做什么?”陆青隐见她浑身发抖,袖下似乎藏着什么,就掰过她的手腕,看到了那把明晃晃的菜刀,想起她那笃定的眼神,瞬间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你想杀人?”

    “你放开我!”

    宋之藜不知何时已将唇咬出血,立刻将手腕抽了出来。

    她快要崩溃了,心中积蓄的苦厄快要化成酸水溢得她喘不过气,谁来救救她们,谁来救救她们,她不想哭,不想落泪,她知道眼泪在苦难面前毫无意义,可她的心也好痛,她和兰儿一样难过得快要死了。

    陆青隐眸色一沉:“杀人,这件事本身并不正确。”

    “那你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你不也是来杀人的吗?”宋之藜觉得好笑,他这样一个杀人犯怎么好意思这样大义凛然地教导她,杀人这件事并不正确。

    杀人这件事并不正确,他们闝倡这件事就正确吗?男人的命是命,女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她为何活在这样的世道,为何世道要规训她对此麻木不仁?可若要她对此无动于衷,这比杀了她千次万次还难受!

    之藜失控地哭喊出声来:“可我要疯了啊!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才能救她们,或许我谁也救不了……怎么办,以后还会有,还会有无数的女子像她那样死去,没有人看到她们的绝望……她们的苦难不甘和屈辱,最终只能变成男人的风流韵史上的一笔,怎么办,他们看不到女人……他们看不到女人!”

    陆清隐了然,缓缓松开手,夺去宋之藜手中的刀,刀光被花街的灯火微微衬出些温度,倒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清癯的轮廓,衬托出几分嗜血的味道。

    “你若真想杀人,那先看看,我是如何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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