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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刹的逆鳞(5)

    半个时辰后,盛筵将散,萧清规先行一步,差了个太监去知会萧旭,她则先到太极殿等候。

    太极殿内,寿眉看着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萧清规,心知不妙,奉上醒酒的茶后,劝说道:“长公主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萧旭身着赭黄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匆匆走进殿内,脸上还带着稚嫩的欣喜,萧清规许久没来过太极殿了。

    他的喜悦之情并未持续,刚笑着叫了声“皇姐”,停在萧清规面前,萧清规猛然起身,用尽全部力气狠狠掴了萧旭一掌,同时呵斥道:“愚不可及!”

    萧旭被打得偏过脑袋,脸上立刻浮现起清晰的掌印,头顶的旒冕也滚到了地上,殿内一众宫女太监纷纷跪了一地,额头紧贴地面,无人上前阻拦,就连殿外守卫的禁军也仿若未闻似的,依旧立在原地,波澜不惊般。

    吴士诚就这么伏跪着向殿门口蹭,滚出门槛后跌跌撞撞地跑远。

    萧旭缓过眼中闪过的黑暗,捂着脸向后退了两步,颇有些心伤的看着萧清规,萧清规胸前起伏着,推开上前搀扶的寿眉,指着萧旭骂道:“早知你是个蠢物,难成大器,当初就不该扶你坐这个皇位,长此以往,你莫不如将大誉江山都拱手送人!本宫与你一母同胞所生,你为何这般愚钝模样?我如今只恨当日月华宫中一剑杀的不是你!”

    萧旭听得极为痛心,眼眶含着的泪水落如珠帘,满是委屈地看着萧清规。

    半晌,他又忽然发笑,满室冷酷的寂静中只听得他的笑声,又忽然大叫萧清规:“皇姐!你打我了,你打阿旭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你过去那般的厉害模样,这些年你谨慎自持,将自己困在大长公主的躯壳里,我还以为昔日的皇姐已经死了!”

    他上前紧紧抓住萧清规的手,向自己的脸上身上带:“皇姐,你多打阿旭几下,你打阿旭罢。阿旭错了,少时皇姐教导阿旭读书,或是阿旭犯了过错,皇姐总是用戒方责打阿旭,阿旭愿听皇姐教导,只求皇姐不要对阿旭冷冰冰的……”

    萧清规试图将他挣开,奈何孱弱的身躯太不争气,寿眉生怕萧旭控制不住力度伤了萧清规,只能硬着头皮去拉萧旭:“陛下,您弄疼长公主了。”

    萧旭又露出心疼的神色,松开后颤着手不敢碰萧清规:“皇姐,阿旭弄疼皇姐了?”

    萧清规满脸嫌恶地看着他,只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恨,懒得与他浪费时间:“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今日我全当你黔驴技穷,只为搪塞住公羊羡。你既喜欢冯湜之子,来年花朝节就叫他跟中书令家的崔千金一同进宫与你作伴,至于你的圣旨,寻个由头取消婚事,我便全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

    “天子金口玉言,岂有收回之理?”萧太后走进殿内,中气十足地呵道。

    看着萧旭佝偻着背在萧清规面前摇尾乞怜,双颊还挂着泪痕,盖着掌印,萧太后很是心疼这个幼子,难免要开口偏帮。

    “景初,你也太猖狂了些,旭儿如今可是天子,岂容你随意打骂?传出去成何体统?”

    萧清规一股心火刚平,顿时又起一股,远远与她那陌生的母亲相望,强撑出一丝冷笑,她对她早已失望透顶了,没想到还是会再度伤心。

    她无暇探究萧太后为何来得这么快,冷声问道:“怎么?母后匆匆赶来,是要助他做成这桩亲事?”

    萧太后板着脸,有理有据地反驳:“你年纪也已不小,难道一辈子就赖在宫中不成?当初你父皇病重之时就一直想着为你择门好亲事,旭儿不过是继承父命,那冯尚书之子有何不好?配你难道不是绰绰有余?你到底还有何不满?”

    “我有何不满?你与父皇,还有他这个蠢货,你们可曾问过我的意愿?就想随意地摆弄我。到底是为了我的终身大事着想,还是恨不得早日将我这个带着阴煞的孽种送出宫去?好叫你的儿子将皇位坐得安稳?”

    “萧景初!”萧太后怒吼道,“这些年本宫还觉得你懂事了许多,你装得也太好了些,竟丝毫不改少时的张扬个性。今日殿上多少朝廷重臣,圣旨已下,你难道要阿旭做个朝令夕改的皇帝不成?”

    “萧旭自小懦弱颟顸,本就不堪继承大统,你心中清楚,兄长比他强上千倍万倍,否则也不至于叫个南荣世子都要骑到他的头上。多年来你隐居宫中吃斋念佛,竟都是白做工,你可觉得亏心?你亏欠兄长多少,自己最是清楚,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便是下了地狱也无法偿还!”

    萧太后似被戳中了心事,捂着胸口连说了好几个“你”,也吐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萧清规也觉得有些要站不住,这次没再拒绝寿眉的搀扶,紧紧攥住寿眉的手腕站稳脚步,声音也低了些:“我不知自己上辈子做了何等的孽,这辈子要受你们母子的磋磨。我与兄长,一个不嫁,一个不娶,在这宫城中依偎取暖,何曾碍过你们的眼?我便是总有嫁的那一日,也绝不受他的随意指配,他可曾提前与我商议过,就擅自做主?”

    萧旭此时开口简直是火上浇油,哀求萧太后道:“母后!您别怪皇姐,此事都是阿旭的错,朝令夕改也无妨……”

    “旭儿!”萧太后长叹一声,歇了怒火,上前两步轻轻牵起萧清规的手,“景初,过去种种,皆是母后一人之错,这些年母后也不知该如何与你亲近……”

    萧清规心头微动,她想过很多次萧太后主动与她缓和关系的情境,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场合,正想平复情绪,继续听下去才知自己有多么的自作多情,那不过是话术罢了,不带一丝真情的。

    “阿旭年少登基,诸多不易,直到今年才独立处理政事,在朝中也有多方掣肘,每日如履薄冰。为你指婚原是好意,只是错在未提前与你商议,可他如今这种情况,断不可行朝令夕改之事,失信于臣民。那冯尚书之子我是见过的,前誉之时与我皇家还攀得上姻亲,你……”

    萧清规失望极了。她将萧太后打断:“你就这么想让我嫁出去?”

    “母后只是为你考虑,这是桩好亲事……”

    萧清规赌气般言道:“好,那我嫁,如你所愿,你满意了?”

    萧翊拎着壶酒姗姗来迟,一进门便听到萧清规应承的话,当即将酒壶摔碎在地,拔剑冲了进来:“阿菩,你既不愿,何须听从!他这皇帝之位坐不安生,我便帮他一把,就去做个闲散残废的王爷……”

    萧旭吓得大叫“母后”,萧太后立刻甩开萧清规的手,紧紧护住萧旭,满脸震惊地看着萧翊:“翊儿,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要骨肉相残不成?”

    萧清规被她放开手的一瞬间仿佛失去了什么,一次又一次永久的失去了,她不得不稳定心神,上前拦在萧翊面前,她看出萧翊动了杀心,却发现自己没办法看着他剑指萧旭,真到了要杀萧旭的地步,她竟也会不忍。

    “兄长,不可!”萧清规阻拦道。

    她对上萧翊的眼神,从中看出苛责,她知道,他是怪她的,怪她一时意气地答应。

    殿内僵持许久,乱作一团,萧翊强行忍住一剑砍死萧旭的心,忽然笑着去抚萧清规的头,萧清规满脸莫名,他的掌心向下,虚虚贴在她的眼前:“阿菩,把眼睛闭上。”

    萧清规下意识听从地闭了眼,发觉他的手离开了自己,顿觉不对,连忙睁眼,只听身后传来萧太后和萧旭的惊叫声。

    “翊儿!”“皇兄!”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萧翊一脚踹翻跪在不远处的吴士诚,吴士诚吓得失了声,张着大叫“王爷”的口型,萧翊的剑已落下,径直捅穿他的心口。

    吴士诚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还伸着手想叫“皇上”,很快没了气息,倒地不起。

    伴着周围宫女太监们的尖叫声,萧翊在吴士诚的衣袍上擦了擦剑刃上的血,收剑回鞘,转头冷眼瞥向萧旭:“陛下受小人蒙蔽,本王将人处死,以儆效尤。”

    他再去看萧清规,少时她虽极具野性,非寻常养在深闺的女儿家那般胆小文静,可她到底没见过真正的死人,还是死在自己的面前。即便已经加以克制,她的身子还是发出细微的颤栗,萧翊看出来了。

    他不容抗拒地拽过她的手,冰冷的手,要带她离开:“跟我回去。”

    他们之间,还有一笔账要算。

    萧清规并未拒绝,几乎是由着他拉出太极殿,又猛地停住脚步,不愿再走。

    “腿软了?我抱你。”

    萧翊正要动手,萧清规摇头拒绝,旋即掏出了锦帕,在萧翊冷冽犹在目光中,踮起脚尖为他擦拭脸上溅到的血。

    萧翊感觉到,那只无形的雀翎又出现了,骚动着他的心头,让他变得柔化,散尽杀机。

    他覆上她的手,任由她擦拭着,弄脏她的帕子,他多希望他们就此一起堕落,堕入无尽的泥潭深渊,谁也不再干净,这一生都污秽地度过,有何不可?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为自己开脱般怪罪起她,是她引诱他跳进温柔的陷阱,他不过穷途末路之举。

    萧清规发现他抚上了自己的脸颊,脸颊也是冰冷的,她已经从头颅冷到脚底。她甚至有些贪恋地蹭了蹭萧翊的掌心,以为他们在依偎取暖,却不知让萧翊沉迷更深。

    萧翊将她的头捧起,忽视萧清规疑惑的眼神,他甚至不敢看她,举止从未那般小心翼翼过,在她额间印下一吻,隔着花钿,吻在她那颗观音痣上,闪瞬即逝。

    萧清规短暂垂眸,心脏狂跳,耳边竟又不合时宜地响起陆真颜的诘问,萧翊视她可仅仅是亲妹?她当真毫不知情么?

    四目相对,萧清规率先闪躲开,猛地推开萧翊,她只想逃,奔着嘉宁宫越跑越快,病弱的身躯已经支撑到了极限,很快便要感知不到双腿的存在。

    她以为她会摔倒,又隐隐像是知道萧翊一定会在。下一瞬,她被萧翊打横抱起,两人各怀心事,默契地一言不发,漫长的御街只能听到萧翊的脚步声。

    那厢太极殿内,萧旭执意命人送萧太后回宫,萧太后百般担忧,却也不得不走。

    偌大的寝殿,容纳萧旭和七八个宫女太监仍觉空旷,吴士诚的尸体已被抬了下去,太监上前禀告:“陛下,吴总管的尸体如何处理?是扔到城外的乱葬岗,还是……”

    萧旭抄起个茶盏就砸了过去,拂掉桌案上的一切物件,他至今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难道连指婚这等小事都做不了主?这个天下如今到底是谁说了算?!

    他发出徒劳的嘶吼,指着又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大叫道:“都给朕滚!滚出去!谁也不准进来!仔细你们的脑袋!你们以为朕不敢斩了你们?!”

    宫女太监倒退着离开寝殿,唯有一人逆着人群而入,萧旭听到动静气得又想摔东西,奈何身边空无一物,便冲下去开始扯柱旁的锦帘,踹倒屏风,又砸了两个瓶子,直到看清来人,立刻泄了力般跌倒在地,苍凉发笑。

    贺兰云裳上前跪在他身边,想要将他抱起,萧旭仿佛握住最后一丝希望似的,含泪问她:“阿裳,他们都是皇姐的人,你也是吗?”

    “陛下,我不是。”贺兰云裳抚摸着他的头和背,分外坚定,“我是陛下的人,一直都是。”

    萧旭喃喃念道:“花奴,花奴死了,你就是朕的花奴,朕只有你了,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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