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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刹的逆鳞(3)

    萧清规由寿眉扶着坐起身来,靠坐在床头,隔着帷帐看跪在远处的小太监,喑哑追问:“之后呢?他进殿后又如何了?”

    太监继续说道:“王爷是执剑上殿的,停在公羊世子面前拔了剑,指着千秋寺的方向叫公羊世子看那尊水月观音像,称那般贵重的礼长公主都是不屑多看一眼的,遑论区区玉羊,王爷说公羊世子数年苦读乃是白费功夫,仍旧难登大雅之堂。”

    萧清规露出一闪而过的笑,也带着丝讥嘲,接道:“如此便作罢了?”

    逞口舌之快可不是他的做派,她不免担心他动起手来,闹得场面难看。

    太监答道:“王爷手中宝剑削铁如泥,言道观音像乃青金石所铸,历经百年沧桑庄严不改,坚不可摧,让公羊世子但去试之无妨,旋即提剑将珊瑚红玉羊砍成了两截,笑着将剑收鞘,落座命宫人斟酒了。”

    “胡闹。”萧清规不禁嗔道。

    “如何就胡闹了?我斩的是公羊羡送的聘礼,难不成阿菩还真想嫁到南荣?”

    萧翊不知何时进的门,径直朝床头走来。寿眉连忙将帷帐掀开,带着那小太监先行下去,萧翊便坐在床沿,伸手去抚她鬓角被汗水打湿的发。

    萧清规看着一一退下的宫女太监,虽背着他们这边,可陆真颜的质问还历历在耳,到底有些亏心,于是抬起手将萧翊扯开,问道:“宴席散得这么早?”

    “虽还未散,也与散了没什么分别。”

    萧清规想得到,萧翊在宴上拔过了剑,怕是再没人敢多言,宴席便会早早散去。

    “公羊羡作何反应?那珊瑚玉羊定然价值连城。”

    “我管他作何反应?不过是个纤弱文人,最擅嘴上功夫,一见真刀真枪便知道怕了,只说明日叫鸿胪寺卿作陪,到千秋寺礼佛。”

    说起那尊水月观音像,萧清规不免有些微词:“当日你与我说是份大礼,我没想到是这般大法,玄甲军虽是你统领的府兵,却属于我誉国,岂可为你私用?御史们怕是正在家中起草奏本,明日便要参你。”

    “阿旭案台上参我的奏本怕是已堆积成山,你可见他对我有什么不满?你是菩萨心肠,怜惜起来我的爱将,殊不知这只是桩生意,公私分明,我自不会少了他们的犒赏。”

    萧清规知他听不进去,无声叹气,又想起秋狩之事,问道:“公羊羡可透露过要在京停留多久?”

    公羊羡为求亲而来,今日虽被萧翊打断,目的没有达到,定要在永安赖着不走。

    “他暂且走不了。阿旭将秋狩之期提前,后日起驾前往南苑,南荣使团同行。”

    “南荣并不擅长马背功夫。”

    “公羊羡为求亲定然做过多方准备,譬如他所谓的那个司礼大臣,看起来就是个会些招式的蠢物。我与他约定比上三局,但凡我输了一场,他便可与阿旭商议联姻之事。”

    说话间他紧盯着萧清规的脸色,很快看到她轻蹙起眉头,萧翊却笑了出来:“你可是在恼我将你的终身大事视作比试的筹码,太过儿戏?你大可放心,公羊羡愚笨,还当谋得了一丝生机,殊不知我岂会输?若我输了,别说是你,整个大誉都拱手让给他们算了。”

    萧清规并非质疑他的能力,而是觉得此举颇有些折损他的颜面:“你是我大誉的王爷,阿旭的兄长,岂可与他区区一个世子的手下较量?即便是公羊羡亲自来,也不配请你出手。”

    “东夷、西骊已平,如今北朔王恐怕在瑟瑟发抖,闲着也是闲着,南荣来势汹汹,不知深浅,此事即便让顾放出手我都不会放心。他公羊羡既敢在我心尖上夺爱,我总要让他后悔。”

    萧翊想起那尊玉羊就恼火,公羊羡明知羊在大誉并非代表什么好意,还敢用来献给萧清规,那会子在蓬莱殿拔剑,他瞬间所思乃是横在公羊羡颈侧,玉羊不过是替公羊羡挡灾罢了。

    “阿菩,我在一日,便无人能将你夺走。”

    夜风悄然入户,烛火扑朔,照得人神色晦暗不明,寝殿内暖意袭人,渲染着药香,萧清规清晰闻得到他身上的酒气,只觉无边的暧昧匝地上涌,心头又开始作痛。

    她强撑着提起个难看的苦笑,歪着脑袋问他:“皇兄这是什么话,南荣多生瘴气,远离永安,公羊羡确非良配,可我总归是要嫁人的。”

    萧翊脸色一凛,遽然起身,仿若未闻:“天色已晚,你早些安寝。来年春狩我再带你去南苑,这次你便安生留在永安,等我回来。”

    萧清规面无表情地听他命令,听过后也不作出反应,寿眉想必已侍奉她梳洗过,青丝半散,病容楚楚,萧翊看得目不转睛,心已软了,就这么快原谅了她刚刚的失言,伸手勾了下她卸了玉坠的耳垂,略带着些轻佻。

    “嗯?听见没有?”

    萧清规偏了偏脑袋,嫌恶地躲开:“你都已为我安排好一切,我又能说什么。”

    他这个人,骨子里是带着□□的。

    “知道就好。我走了。”

    “等等。”萧清规忽然想起某个消失的人,叫住萧翊,“陆真颜呢?”

    “我命人将他押回千秋寺了,幽禁寮房半月。”

    萧清规显然不信他会这么“温柔”,脸上挂着怀疑,萧翊噙笑问道:“怎么,在你心中,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罗刹,他已成了亡魂?”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并未说。”

    萧翊与她相距数尺,却像是隔着楚河汉界,遥遥相对,始终没有离去的意思。就在萧清规打算催他之时,他忽然开口,发出诘问:“阿菩,你可还记得当初与我讲过的那番说辞?摒念教给你的。”

    萧清规一愣,那不过是她少时的戏言,出凉秋宫后的半年间,她是什么话都与他说的。萧翊提及的则是,摒念曾与她说,她身为誉朝唯一的公主,总要有出嫁的一日,若是能选,切记要选个以她为先的。

    何为以她为先?世间女子多重情义,男子却大多薄情,生来便爱追名逐利,对名利追逐太过之人,即便爱她,涉及选择之时,她还是有可能沦为第二的,那便不算良配。以她为先,便是永远视她为第一,且只有她一个第一。

    “记得。”萧清规答得有些惶恐,生怕他提及某些往事。

    “我与陆真颜相比,谁是你心中的第一?”

    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谬,荒谬之余心里竟还有一丝忐忑,他怕是疯了。

    萧清规面露不解:“摒念姑姑的话指的是我将来夫婿的抉择,岂可一概而论?”

    “我只要答案。”

    “你,你是第一。”萧清规绷紧了脸,略带严肃地看着他,“这还需要问吗?”

    萧翊明显舒了口气,身板都变得舒展闲适了,笑容愈发得意,可萧清规看在眼中却觉心疼,忍不住回想近两年的光景,怨怪自己难道真的对陆真颜恩宠太过,也对萧翊疏远颇多,竟让他变得这般小心谨慎、患得患失?

    她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更加温柔,脱口而出的称呼也收不回去了:“兄长,你若当真不喜真颜,我便不再让他来嘉宁宫了,或是为他另谋个差事,你说可好?”

    萧翊心中已在暗爽,表面却压制着嘴角的笑,看起来很是隐忍的样子,没忍住在原地踱了两步,旋即广袖一挥,故作大度道:“无妨,留着给你解闷,过去你不是还养过狸奴么。”

    她靠在床上目送他负手而去,若有所思,寿眉很快入内,手中捧着香炉,为萧清规熏寝香,萧清规怔愣着出神,忽而问寿眉:“这两年,本宫是否与真颜君过于亲昵了?反而冷落了兄长。”

    寿眉纳罕地看了眼门口的方向,神色复杂,不免好奇这兄妹二人刚刚都说了什么,她只能从心地作答:“自真颜君入宫后,长公主身边多了个人陪伴,王爷忙于为我大誉开疆拓土,自然不如真颜君虚领了个千秋寺主的差事清闲。不过每每王爷回朝,总是第一时间来嘉宁宫,寿眉眼拙,只觉得长公主待王爷不如过去那般亲昵,王爷总是喜欢与长公主一起用膳,可长公主似乎并不喜欢,大多时候一言不发,寿眉看得真切,王爷心中想必也有诸多委屈,奈何常年治军,过于刚硬,不好言表的。”

    萧清规心头的愧怍更盛,暗怪自己没把握好疏远萧翊的分寸,反伤了他的心。至于寿眉说的吃饭之事,她饮了一口安神茶,语气还是有些执拗:“可我不喜欢与他一起用膳。每每他在这儿,总是逼我吃这吃那,盘中堆积成山,我不肯吃他便不让我下桌,这饭叫谁来吃也不会愿意。”

    寿眉竟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萧清规满脸不解。

    “奴婢笑的是长公主鲜少露出此等小女儿的姿态。凡是兄长,譬如寻常人家的,不大多这样?总是操心着妹妹,管这管那,态度难免强硬了些。”

    她说兄长与妹妹,萧清规眸色微暗,又问了一句:“你在本宫身边侍奉多年,可看出兄长对本宫有何特别?”

    这话倒是问住了寿眉,她先将炉中的香篆点燃,扣上炉盖,思忖了一番才答道:“若非要说特别之处,那便是王爷对长公主的关爱之深,足以赛过全天下的兄长,赛过全天下的男儿也未尝不可。”

    这并非是萧清规乐意听到的答案,她眨了眨眼睛,作势要躺下:“本宫倦了。”

    寿眉上前撤下她靠着的那只软枕,重新放好帷帐,悄声熄灯退了下去。

    两日后,萧翊离京。萧旭御驾亲行秋狩,仪仗浩浩荡荡地驶离永安,前往南苑。

    那是个阴日,迟迟等不到深秋的冷雨,萧清规独立在窗边,望着院中的碧珀合香树,窗木装裱着,像一幅哀愁的工笔画。

    叶子已彻底落尽了,孱弱的枯枝让那颗巨树看起来带着病态,自从隆亨二年萧翊平定东夷、收复江南,把世间仅存的一株碧珀合香树带回了永安,它始终生得不够繁茂,奄奄一息般苟活着。

    寿眉上前为她多添了件斗篷,提醒她莫要在窗边久待,眼看着将要入冬,寝殿的窗每日也就能开上片刻,唯恐寒气侵扰了她。

    萧清规幽幽念道:“岁丰年稔,皇家行狩。眼下这般时节,南苑的黄栌是开得最好的,层林尽染,漫山红叶,骑上一匹菊花青在平原策马,跑上几个来回,顺便射两只天边的鸿雁,风都是飒沓的,再快意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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