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来，周奕便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简直白瞎了昨夜的一腔热血。早上好不容易一鼓作气拉扯了她来，秦禹的房间里却是空无一人，只留了张纸条，聊聊几笔交代事项，想是半夜里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出发去了省城。

    周奕一脸蒙地在他的屋子里转了半天，最后瞠目结舌地对她说：“乔乔，有没有可能我们昨天晚上密谋的时候被他听见了，所以他连夜跑了？”

    乔笥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会高估自己。”

    但确实挺奇怪的，墙角雕刻用的刀随意搁在地上，书桌上的画墨迹尚新，应该是画到一半却不知碰上什么事，丢下一室狼藉便跑了。他这个人一向遇事云淡风轻，这样的举动实在是有些反常。乔笥琢磨了一会儿，着实没什么头绪，索性也就不去想了。

    老板虽然不在，该干的活还是要干的。

    上午客人们大多出去游玩，或去看山水或去逛古镇，她便抽空给院子里的草木浇上水施好肥，再将新买的玫瑰花苗种了下去。其实这里的气候不怎么适合种玫瑰。花草苗圃的老板也是个实诚人，也极力推荐了一些其他的品种，她却依旧是想试一试。前几天收到乔远青的邮件，说是家里花房的玫瑰已经开始抽新枝了。父亲一直以为自己在外公差，邮件中千叮万嘱注意衣食住行。她现在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父亲解释目前的处境，只好匆匆回邮搪塞了事。

    午饭时分，周奕兴奋地拿着手机从楼上窜了下来，“乔乔，秦哥来电话了，找你的。”她放下手中那堆油腻腻的餐具，有点摸不着头脑，“找我？他找我干什么？”

    “管那么多干嘛，赶紧接电话，”周奕忙不迭地将手机塞到她的手里，然后悄咪咪地压低声音，“要是聊完了正事，顺便问问他忙不忙，有时间的话提提昨天晚上我们商量的事情。”

    乔笥哭笑不得，这个财迷。

    接过电话，那头果然是秦禹温润的声音：“你现在在做什么？”

    她瞧了眼面前一堆碗碟，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刷碗，你知道的，我厨艺不怎么样，周奕都不让我碰锅铲，只能刷碗了。”

    也是。

    这边秦禹站在楼顶窗前，极目望去，省城的样貌依旧如昔，高楼林立，车流穿梭，人声浮动，好像当初从这里决定离开就像是昨天的事情。

    “你呢？你在干什么？为什么突然回去？”

    “家里有点急事，不过现在已经处理完了。”他瞥了一眼桌面上那一叠厚厚的资料，“现在闲来无事在家里翻看之前的老照片，忽然想到当初读大学的时候，差点就去了C大。”

    “是么，原来我们差一点还是校友。”电话那头的她果然来了兴致，“那后来呢？你为什么没有去读？”

    他垂了垂眼眸：“我们这边的人思想传统，总不爱让自家的孩子远游。在他们的观念里，只有学习成绩不好考不上本地大学的孩子，才需要去外省求学。”

    “那不是会错过很多不一样的风景。”

    “可不就是，的确是错过。”

    他苦笑了一下。

    有风从打开的窗中吹进来，将桌面的那叠资料吹得哗哗响，被掀开了那页正好有一张她在读书时的照片。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眼神热烈，笑容灿烂，哪里像现在全是如湖水般的平静。从小到大他并没有特别需要坚持的事情，包括当年放弃C大也是一样的。只是，却没有想到这样一次不经意的擦肩而过，足以造成悔憾。昨夜他接到消息的反馈，还来不及好好消化其中内容，父亲便一声令下让他连夜驱车回去。

    他向来无欲无求，如今突然冒出这样一出，家族里的人几乎闻风而动，个个都好奇得不行，争先恐后地想弄个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居然直接找上了叔公。

    父亲的脸色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看过：“阿禹，你向来又懂事又乖，跟族里的那些纨绔子弟完全不一样，我几乎没有为你操过什么心。当然，对你的婚姻我原本也极放心，知道你不喜欢那些高门儿女，所以哪怕找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也不是不可以。可现在你却突然去调查一个已婚人士，还那样郑重其事，你来告诉我，你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只站在紫檀木的书案前，沉默不语。

    这样默认的态度越发让父亲生气：“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行为？你清不清楚那个女人根本没有离婚。”

    “她已经离开他了，只是还没有正式办手续。”

    “那又怎样，从法律上讲他们就是夫妻。而且景家那是什么人，你叔公没有跟你说清楚吗？阿禹，你不要糊涂。”

    可执念这种东西，如果别人三言两语劝几句就能够轻易放弃的话，如何能叫做执念？

    秦禹默默地将目光从那堆资料上挪开，越看，便越是心生后悔。如果当初他选择的是C大，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不一样了？电话抬头传来她试探的询问：“喂，秦禹，你还在吗？找我还有什么事？如果没事的话我就挂了，这还有一大堆碗碟要洗呢……”

    可以想象，她站在厨房跟一大堆碗碟作战的样子，明明不娴熟，却又乐在其中，可说到底她原本不用过这样的生活。她的家境不错，明明可以不这样辛苦，却不知道为什么隔着千山万水来到余山。资料上该有的内容已经十分详尽，只是有一些东西是怎么也查不到的，大概也只能亲自问她了。

    秦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道：“乔笥，我在省城找了一个很好的律师，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可以出面帮你正式解除婚姻关系。”

    这么长的时间，她第一次被吓倒。

    乔笥楞楞地看着那个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简直不敢相信刚才耳朵听到的话。这个秦禹突然间发了什么疯，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说出来的话令她胆战心惊，简直是莫名其妙。她坐在房里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自己曾经在某个时刻或者跟他说过些什么，明明是没有的，可为什么他会突然说出这样诡异的话？

    正式解除婚姻关系？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她何尝没有想过这件事，但她现在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那个人。假如她真的可以坦荡荡地，毫不在意地走到那个人的面前，当初也就不会落荒而逃。她害死了他的弟弟，这件事情远远不是以爱为借口就可以遮挡的。

    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真心被他的话所打动。如果真的可以正式结束那一纸婚约，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就像余山镇天空上的那些白云，时卷时舒，想肆意的时候可以飘向天边，想安静的时候也可以趴在山顶。

    想着想着便有些出了神，连周奕什么时候走进来的都不知道。

    “乔乔，怎么了？从刚才接了秦哥的电话起你整个人就魔怔了。没关系的，他要是不同意涨薪没有关系，也用不着这样垂头丧气，我都想好了，顶多等到年底，这不也快了嘛，咱们就乘机敲他一笔。这么多年了，也该发发年终奖了，嘿嘿。”

    她瞧着他自顾自得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才绕在心头的阴郁似乎也冲淡了不少：“得了，你秦哥没那么小气，不会少了你那三瓜两枣，你就把心放宽等着他回来。”

    说到年底，她才恍然觉出离年关居然已经很近了。余山镇气候四季温暖，完全没有冬天的影子，她竟然都没有反应过来，新的一年已经快来临了。这当然不是她离开亲人的第一个春节，在马德里的日子，远远比现在难捱得多，可那样苦的日子，现在想起来也是从容。

    大约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伤害了。

    第三天的时候秦禹从省城回来了。

    不过几天的功夫，人却似乎瘦了一点，看上去有点疲惫。再见面时他也没有再提电话里说的那件事情，神态如常，就连平时那样开玩笑的语气都没有任何变化。可乔笥知道，他是在等她的答复。所以在几天之后，她找了个时机，婉转含蓄的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只是从来没有料到自己会跟他谈这个话题，着实有些尴尬。

    “你真的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吗？”他放下手中的刻刀，有些困惑般，“难道，其实你心里并不想离开他？”

    “真的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自己去解决。”

    “你是不是对我的做法觉得有负担？”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瞧着秦禹似乎有些黯然的神色，真心实意地开口，“周奕一直说你是一个好老板，我也真的很高兴能遇见你。”

    “如果我做这件事情，不是出于老板的好意，而是另有所图呢？”秦禹转过脸，望着她，“如果说得自私一点，我是为了我自己呢？”

    “那就更没有必要了，你那样帮我，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你，这样我会很内疚，而内疚，无论对我对你才真正是一种负担。”她的眼睛有点过分亮，几乎是警觉地：“你这次回去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猜，是不是你父母那边对你施加了什么压力？或者是逼你结婚？所以，你帮我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缓兵之计。”

    这几天她费尽脑子，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这种可能了。要不然，实在说不通他突然变得奇奇怪怪的态度。

    秦禹看她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就说她这个人是极聪明的，他的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那些心思也没有机会摆到台面上，就被她三言两语地堵得严严实实，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低下头，既然暂时说不出来，那就先不说吧，她贯来这样视而不见的鸵鸟心态，大约也不是一日两日养成的。

    再者，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大约这一次回去被父亲难得一见激烈的言辞刺激得失去的理智，竟然一冲动给她打了那样的电话。他想起平日里那些被她潦草给打发了的小青年，不禁自嘲一笑，想不到今时今日，他竟然也落到了跟那些小青年一般的下场。

    于是他端了端态度，轻描淡写地回答她：“好，如果你不希望我插手这件事情，那我便不管了。”

    面前的人才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般，简直是有些雀跃了：“想不到你那么淡定的人被父母逼婚也会自乱阵脚。放心，我不会告诉周奕，作为对你好意的回馈，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他最近一直琢磨着让你给他涨薪水，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他一笑：“这有什么好准备，涨就涨呗，让他放马过来。”

    总好过她这样一只蜗牛，遇到事就爱躲进她的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