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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他刚刚将人安顿好,门铃就响了。

    这样也好,至少不再担心正面冲突。

    一身黑衣,脸色肃杀的人可不就是他那被惹毛了的弟弟。确实被惹毛了,他平时的性子可不是这样的,贯来越是有事越是不动声色,教人看不清深浅。可现在却像是破天荒的,眼底有藏不住的愠怒,倒是让他莫名其妙地有点怀念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他现在这样的样子。记得那时父母的感情尚且还好,没有分居,一家人住在老宅里。乐南那个时候小,虽然有些调皮,但是性子讨人喜欢,总是奶声奶气地跟在他的后面一声声哥哥地叫着,天天腻着想跟他玩。他大他许多,那个时候自然不喜欢这样的跟屁虫,总是想尽办法地将他甩掉。结果有一次午休完,他急着跟约好的同伴出去,偏偏又碰上乐南缠住他,就骗他在老宅的大门前等,自己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到家愕然地发现乐南并没有在家里,去找,结果那个小小的身影依然蹲在大门的石阶旁,只不过那个石狮子高大,正好挡住了他的身子。他回来时又急,一路跑来竟然没有看见他。夏日暑气逼人,下午日头又毒辣。他想到这些简直又气又心疼,直骂他傻,可那个小小的孩子却说,我知道哥哥会来找我的。

    再后来家庭变动,父母分道扬镳,几个孩子在动荡之中被分裂开来了。乐南和铭西从小就跟着母亲长大,又正好是依恋母亲的年纪,说什么也要跟着母亲一起离开章家。父亲那时怒火中烧,情绪失控之下也确实做了一些过分的事情,可是如何后悔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见面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孩子就已经变掉了。深沉、难测、眼睛里永远是沉沉的黑,就像母亲带着他们离开的那个夜晚。

    他打开门,侧着身子让景乐南进来。

    景乐南环顾了屋子,忽而冷笑:“你的动作倒是快,看样子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了。本来还想着送些礼物给你那位尹小姐,结果连人都见不着,礼物怕是送不出去。”

    “你们两个本来就是老同学,又不是没见过。”

    “说到同学的情分,那我更要惭愧了,毕竟是我对不起她,把她介绍给了你,却害她成了一个养在外头的外室。”

    “乐南,你不要这样说她。”他终于沉下了脸。

    “我哪里说的不对吗?”景乐南继续冷笑,“我只是说说她你就心疼了,不过收购了她一个小公司,你就火急火燎地让章少北来找我。可你自己想想,你对我都干了些什么?”

    “C城到W市一共需要三个小时的飞机。我不相信在这三个小时里还不够你想明白这件事情的始末。”

    “我知道,你想跟我说这件事情你不是主使,老爷子才是。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偏偏喜欢为虎作伥。”

    “为虎作伥,你这个词用的真是有意思。他难道不是你的父亲,难道他的本意是害你吗?”

    “对,他也是你的父亲,那么他害过你吗?章少东,在你的心中就一次都没有后悔过吗?你为了成全父亲的意思接受那一桩以联姻为目的的婚姻,你现在当真就过得快活吗?”景乐南的脸色越发阴郁,“当初你一面要同别人结婚一面又不放尹恩走,她割了三次脉,次次都被你救了回来。最后她屈服了,听了你的话,不走了,结果又落得了什么好下场?去年中秋节你陪着你的合法妻子一家去欧洲度假的时候,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

    他的脸色一滞,“她不是回老家了吗?”

    “回老家,亏得你也会信。她在外市的医院,是你那位合法妻子家的人非逼着去的。那台手术的家属签字,我帮她签的。已经三个月了,打下来的时候一团血肉,你亲眼见过吗?”

    胸口仿佛被一句重拳打中,伤口被活生生地撕裂开,鲜血淋漓,他以为已经把那些伤口藏得够深了,长好了,今后再也不会有了,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难怪那个时候有人非要吵着去欧洲旅游,难怪那天她送他出门的时候,脸色就像纸一样白,拽着他胸口的衣服,黑色的眼睛里湿漉漉的,似乎有千言万语。他当时还想如果她开口让他留下来,他就绝对不去了。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只是亲了亲他的脸,就将他推了出去。

    所以,这样的伤口恐怕再也好不了了,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而言。

    “你的那位敢出手,你以为父亲真的就不知道吗?包括尹恩的存在,你以为真的只是父亲对你的让步吗?她跟着你,没有婚姻权,没有生育权,没有继承权,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但是如果有一天连你都不要她了,那她该怎么办?”

    “我今天来,本来也没想着能讨回什么公道回去,我自己的事情我回去解决,但是你自己的问题你能解决吗?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陷入了更久更深的沉默当中去了

    回到隔壁房间的时候,尹恩还在沉睡当中。这几年跟着他,仿佛时间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赛雪的脸庞,睫毛很长,投影在眼睑下面有一道长长的阴影,嘴唇红艳艳的,就像细碎的蔷薇花瓣,黑色的头发像云一样散开铺在雪白的枕头上,美得让人惊心动魄。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被震撼,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美的人,美得热烈,美得自然,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毫不吝啬地冲他微笑。

    她其实不该对他笑。

    那样的话他就不会成疯成魔,后来再也不愿放开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她。外头都道他冷酷无情。只有她亲眼见证过他的软弱。她当时铁了心要走,甚至不惜割腕,他最后实在是没辙了,跪在她的病床面前,低头将眼泪烫进了她的手心里。谁都没有办法离开谁,但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

    最后还是她妥协,留了下来,但是人却失去了鲜活。她原本工作能力就不错,在外企做到了管理位置。自己组建公司后,竟然比他这个工作狂还要热几分。说是他养她,其实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面。他时常出公差,等回来再找个时间去看他,她却总是在加班。

    他不是不明白这是一种逃避,可是能有什么办法。他是章家的长子。少北性子不稳重,少南只对商业感兴趣,根本没有人愿意从政。但父亲的期望总要有人继承,不是别人就只能是他。现在妻子娘家在政界有深厚的影响力,对他的事业助力很大,这也是为什么父亲当初狠着心,让他断掉跟伊恩关系的原因。也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只是长期以来对父亲养成的敬重,对他身上担子重量的理解,他无法漠视父亲其实已经老去,急需要一个人来维系章家家族的基业。

    今天乐南说的这件事情,却让他长久以来的坚定想法有了动摇。曾经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如今已经长大了,不再仰望着哥哥的肩膀前行。

    他蹲下身轻轻握着尹恩柔软的手,睡梦中的她似乎还是很不踏实,想将他的手甩开,却又不知怎么的又伸出细白的手指,再次将他紧紧抓住,就像那天早上。他心里莫名一恸,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破土而出,再也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动。

    “乔乔,快点收拾收拾,秦禹说今天开车带我们去回音寺。”刚吃过早饭,周奕就兴冲冲地敲她的窗户玻璃。这个人,精力旺盛,每天都活脱脱像一只兔子。反正她是实在想象不出来,他之前每天坐在格子间里敲代码写程序的样子。乔笥保存好手头上写到一半的推文,好笑地打开窗户:“今天不是还有客人会来吗?我们都走了不太好吧。”

    “我看你之前一定是个工作狂,老板都发话了,你还操什么心?放心,他已经委托了隔壁的老伯帮忙看着,不会有问题的。而且那个客人是秦禹的朋友,前前后后都来过三次了,轻车熟路的,到这里来就跟到自己家门似的,不需要我们接送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来不及答应,周奕已经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走了走了,老板都已经在等了,我们早去早回。我跟你讲,回音寺的菩萨许愿很灵验的,我之前跟我女朋友闹得都快分手了,跑到回音寺许了个愿,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她就给我打电话了……”

    “真的假的,她半信半疑地瞧了他一眼,“你们不会又在逗我吧?

    “我会拿菩萨的事跟你开玩笑吗?心诚则灵,就你这样的态度,菩萨才不爱搭理你呢?快走快走,对了,我女朋友也来了,顺便介绍给你们认识。”

    周奕的女朋友是本地人,个子不高,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五官精巧,十分耐看。站在高大的周奕身边十分般配养眼。

    这次是由秦禹开车,所以她很自觉地坐到了副驾驶,并且开始跟周奕保持一米远的距离。之前她就听说了周奕跟他女朋友之间的种种,也知道他女朋友十分在意他同女性之间的距离,两人时常没少为这个吵架。可偏偏周奕是一个大咧咧的性格,常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天大家难得出去玩,加上他平时就同她玩笑贯了,她可不想一不小心就成了两人吵架的导火线。

    余山山路盘山而建,崎岖蜿蜒。

    乔笥有些恐高,往下右侧是陡峭的悬崖,越往上,越让人心惊胆战。秦禹大约是瞧出了她的害怕,笑了一声,安慰:“不要怕,我经常来这里的,路况很熟,每一个弯道我都记得。”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有些不习惯。”

    “看得出,你不像是会来这样地方的人。”

    这回倒是换她好奇了,“那你觉得我应该是去什么样地方的人?”

    “嗯,也许是人间富贵地,反正不是这里,你看着不像是自小在山野长大的人。”即使没有那份简历作为依据,从她时不时流露出的小习惯也能看出来。不是娇气,而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那种,让他熟悉的那种生活气息。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山顶啊?”

    “还有几分钟,快了,你看,已经可以看到前面的佛塔了。”

    她凝目望去,还真是,一抹明黄在翠绿的山林间若隐若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阵阵梵音传来,不由教人心神宁静。

    四人拾阶而上,走了大约几百个台阶的样子,周奕的女朋友就开始直呼吃不消。乔笥望着前面高高的阶梯,心里也没有底,转过头去问秦禹:“还有多久能到?”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拉着她快走了几步,才道:“其实没有多久了,周奕的女朋友并没有那么弱不禁风,她的工作是健身教练,她故意这么说,只是想跟我们拉开距离而已。”

    乔笥不禁莞尔,热恋中的情侣大概都是这样子的,倒是理解。所以也就十分配合地提出她和秦禹先往前走,让周奕陪着女朋友在原地休息一会儿。

    其实真的没有走多久,一座宏伟肃静的庙宇便出现在眼前。保存完好的古旧的明黄围墙,上面有历史斑驳的痕迹,残缺的宗教图像,俨然可以看见时间长河中的浮沉。

    参观完正殿,秦禹便道:“要不要去右边的观音庙,周奕应该跟你说过的,那里许愿很灵验。”

    “那你去许过愿吗?你都来了那么多次了。”

    “没有,我从来没有去过。”

    他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其实活到现在都是顺风顺水,家族里人丁兴旺有人承了中医的衣钵,有人经商,在各行各业都颇有建树。到了他反倒是个特例,不仅没有依照家族的传统,选择了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着调的专业,回过头又开了现在的民宿。如果非要在家族里按成就排,他着实是那个最不起眼的。但是父母亲也没有因此特别责备过他,反而给予的是更多的宽容和支持,虽然有时候比较唠叨,但天底下的父母大抵都是如此。所以从小到大没有什么特别得不到的东西,加上本身也没有那么强的功利心,一直以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但是,这个尘世制造惊喜的本领,远远在他的想象之外。

    “一起去吧,你和周奕前段时间不是一直喊着诸事不顺,发动机修了又坏,水压总是给不上来,客人投诉虫蚁多,简直忙得焦头烂额。”

    “被你这么一说,到真的是要好好拜一拜了。”他微微笑。

    殿外的阳光从正门斜射进去,她恰恰好站在一团光晕里,有风吹过她鬓角的发,然后又吹过她白玉似的额头,再转了一个圈,微微掠过她的衣裙边角。她站在那里,衣袂飘飘,像是他长久的,压在心底的,一个不可琢磨的梦。

    他觉得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画面,竟然在脑海里生出了前世今生的荒谬想法。他莫名觉得如果真的有前世,那么他们一定相遇过。

    “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乔笥朝他走了过来:“刚才你跟菩萨许了什么愿?”

    “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许的愿望是不能说出来,要不然就不灵了。”

    “你的愿望我不说也知道,一定是希望生意兴隆,账目上不要再出现负数了。”她笑得开心:“你真的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账本吗?上面的数字足以让每一个公司的老板都捶胸顿足。”

    “有那么夸张吗?”

    “我真的一点也不夸张,我就是好奇你为什么坚持要当一个生意人。规规矩矩做你的老本行不好吗?我看过你画室里的那些作品,真的非常棒。你真的对待自己的专业太随性了,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天分。”

    他其实有点惊讶于她的艺术鉴赏力,但是仔细想想也是平常,她那样的出生,什么样的世面没有见过。导师在他毕业的时候曾惋惜不已,埋怨他轻易放弃了在美院任教,可以继续磨练画功的机会。直到现在给他老人家打电话,言语之间还是为他意难平。

    周奕就看不懂他的画,就像他看不懂他写的代码一样。

    “其实我也并不是非要当一个生意人,只是曾经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的心愿就是开一间客栈。现在他不在了,我想替他把这个心愿完成。”

    她莫名在原地停了脚步,半晌又问他:“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我们是在网上一个艺术论坛认识的,当时我心高气傲,周围的老师又总是夸,就觉得自己是旷世奇才。他一上来就指出了我的诸多不足之处。我当然不服气,同他吵了一架。结果,竟然在论坛里成了一篇经典帖子,业内估计现在还可以找到那些截图。”

    “你跟他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他那个人,很好,就没有办法不跟他成为朋友。”

    她终于彻底沉默了,低下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什。

    “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他略略惊诧她突然低落的情绪。

    “没有,我只是觉得可惜,你将他讲得那么好,他却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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