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一向巧言善辩的大理寺少卿难得有哑口无言的时候,谢竹沥半张着唇,半晌吐不出话来。
是啊,怎的一对上她那双眼,就莫名替她拦下此事?
又怎的,会将她的名字记得这般清楚?
就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了一般。
唐淞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登时没了响,唯余几道脆爽鸟啼,他很是惊异地转过脸去看同样疑惑的谢竹沥。
不是吧,胡乱说了句还真猜中了?
谢竹沥旋即反应过来,他侧眸阴恻恻撇了眼面色古怪的唐淞,启唇辩驳:“你读的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彼时王家少爷正缠着她,我难道还要站在一旁待王少爷把她入了王家仆册再把牌给她?”
“我闲得慌么,再说了,前些日子你不知捧着人家的文章在我耳边念叨了几次,我瞧你家狸猫记得怕是比我还清,不若你托梦也去问问它?”
唐淞被他炮弹似的话吓得握紧鱼竿的手一松,气得险些跳脚:“谢谨言,你给我闭嘴!”
“先生爱才之心怎的到你嘴里就这般不堪,我不过贫了你句你就这般口无遮拦,该不会是你念念不忘人家姑娘吧!”
谢竹沥这次倒没有急着启唇回击,他只翘翘嘴角拉高鱼竿,“我又没说什么,怎么急得你连我小字都叫出来了,我可告诉你,陆弦昭刚入书院,陆家门第不低,你可小心些了。”
唐淞对他前面的话浑然不在意,在听到陆家门第时面色明显地僵住了片刻,旋即冷哼一声,“堂堂大理寺少卿竟如那街巷妇女般喜欢搬弄口舌,恬不知耻!”
“我说什么了,你该不会真是对陆小姐......”
说到陆弦昭,唐淞更多的是急着解释,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可说到陆家时,他的反应虽只是一瞬却也不对劲。
更何况,我可没说他就喜欢陆弦昭,唐淞自个想到别处,若不是他对旁人有这般心思,又怎会想到这方面?
那他喜欢的该是另一位陆小姐才对。
剩下的谢竹沥没再说下去,他勾勾唇角牵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提起鱼竿,将咬住饵儿的鱼扔入木桶中。
鱼上钩了。
“我都说我喜欢的不是陆弦昭”唐淞这下被气得连鱼竿都懒得去瞧,转过身子指着他,半晌像是想到什么,“你......”
“我也没说是陆弦昭,陆家可不止一位小姐。”
......
望山书院外舍内,先生交代过最后一项课业就早早走出堂,将剩下的时间留给学生完成课业。
陆弦昭早早提笔写完课业,抬头发现众人有些已然写完却仍旧低头看书,也有些再三确认方才下笔写下几个字。
此时接近正午,窗外的日光越发耀眼。
陆弦昭从书箱中拿出今日在院子里梧桐树下捡来的几片叶子,提笔沾墨凝神写下数字。
待她写完之后,胸中的那股沉闷像是随着墨用完也就散尽了,她转头望向窗外,窗外灼灼光线有些刺眼,她眨眨眼睛,又低头看看手里捏着的梧桐树叶。
写这么多有什么用呢,究竟是不能让人瞧见的。
惘然间,陆弦昭感觉梧桐叶上的黑字开始模糊了起来,眼眶感到酸涩,她抬手轻抚眼尾,果然是湿润的。
许是这光线太刺眼了罢。
她垂首久久看着手中的梧桐叶,倏然间手掌一握,将手中的叶子揉得四分五裂,再一把扬出窗外,随风飞出望山书院。
陆弦昭的目光跟着暖风,一路跟随叶子飘到远处。
上午的课结束,陆弦昭简单收拾书箱踏上陆府马车。
“小姐今日定是累了,奴婢给小姐捏捏肩吧。”
葵扇接过书箱走入马车,就看见陆弦昭脸色不太对,虽也是平常那般淡然,可今日怎么着也透出几分凉意。
陆弦昭闻言阖眸,点点头。
葵扇这才放下书箱,小心翼翼地绕到她身后,调整力道轻捏起她的肩膀。
马车一路行驶,葵扇瞧陆弦昭今日似是心情不佳,也就一直不曾出声只默默给她捏肩。
“三小姐,到了。”
陆弦昭懒懒掀开眼皮,余光撇到肩上那双粗糙满是伤口的手,她起身的动作一顿,随即像是什么也没瞧见一般走回侧院。
用过午膳后,陆弦昭一面捏帕擦嘴角,一面看着收回碗筷的葵扇。
这丫头不是在绣房么,怎的手指头都是伤,这样必定会影响她刺绣的速度,掌柜不会不知道。
“葵扇,”陆弦昭瞅着葵扇即将收拾东西走出房门,出声叫住了她,“待会来我屋里。”
葵扇不明所以地应下,心里紧张得七上八下的。
小姐该不会是瞧我手笨,不想要我了想把我扔回那磨人的地方吧!
陆弦昭正从柜子里把一个小木箱拿出来,就看到葵扇满脸忐忑地盯着自己,“你来。”
葵扇眼眶一热,她放走几步,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姐,奴婢自打昨夜后就认准了小姐就是奴婢一辈子的主子,求小姐不要把奴婢赶出去!”
正摆弄箱内瓷瓶的少女明显一愣,她垂首看着抱住自己的腿哭得不成声的葵扇,扑哧笑出声来:“可是我昨夜太凶吓着你了,你起来,我不是要赶你走。”
葵扇闻言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端坐在圆凳上的少女杏眼弯弯,先前在马车上含着冰雪的眉目此时盈满暖意,正午明闪闪的光线笼罩在她周身把她照暖,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就好像,就好像画上的神女。
葵扇红着脸,被陆弦昭扶起来,呆呆地坐在她身旁的圆桌上,“那,那小姐这是......”
陆弦昭将木箱内瓷瓶拿出,又拧干盆内丝帕,轻柔擦拭葵扇粗糙的手,“你是绣娘,又怎会不爱惜自己的手,想是你前东家做的。”
葵扇闻言鼻子一酸,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掌柜的说我年纪小,就会勾人,不要我洗脸又逼着我整日穿脏兮兮的衣服,最后还总拿银针扎我的手。”
陆弦昭轻叹一声,她将瓷瓶内的膏体倒下,涂满葵扇的手背,又以白帛缠上她的手背,“过一个时辰再揭下,以温水洗净。”
葵扇看看被缠住的双手,又好奇地望望木箱里的东西,“小姐这箱子里的东西可真杂,怎的有瓷瓶又有石钵和石杵,还有毛笔和颜料?”
正收拾木箱的少女动作一僵,她轻笑了声,“葵扇可知道染蔻丹?”
“不晓得,我只在绣房中瞧见一些贵客手上染过。”葵扇如实地摇摇头。
陆弦昭拿出香囊里的迎春花在葵扇眼前晃晃,“那我给葵扇染一次可好?”
......
唐淞提着木桶,沉着张脸与谢竹沥并肩走,他对于谢竹沥套自己的话这件事耿耿于怀,是以憋着口气就是不肯开口与谢竹沥说话。
我到底是如何露馅的,让这小子看出来?
谢竹沥则手握两人的鱼竿,心情十分愉悦,他时不时哼点小曲儿,偶尔说些朝堂上的趣事,也不管身旁的人到底理不理自己。
“我可听说陆大人一直很青睐宋家长子呢,不过也是,若是他能搭上宋家,陆二公子的官途想来也是十分顺畅的。”
“润延,你不是与宋家公子有过几面之交么,听闻你先前很是欣赏他呢。”
唐淞深吸了口气,强忍住不把木桶一把套在谢竹沥头上的冲动,“那都是客套话,他整日沉溺烟花柳巷之地,怎配得上窈姝!”
“哟呵,”谢竹沥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他轻笑一声,“润延的心上人原来是陆家大小姐。”
唐淞气急,将木桶狠狠一掷,“你自己拿回去!”
“啧”
谢竹沥任命屈身去提桶,却看到泥地上的几片叶子的脆片,脆片上似是有墨点。
“奇怪,这叶子看起来像是被人揉碎了扔下。”
少年放下手中鱼竿,伸手去捡起那几片叶子,长指捻起其中一片左右查看。
“这人竟然揉了再扔说明是不愿让人瞧见,可明日润延似乎要在这举办什么诗会,若是被打扫之人瞧见了......”
“该不该拿走呢。”
谢竹沥抬起眸子,入目的是望山书院的围墙,他蹙眉又望了眼地上其他的碎片,“外舍窗外就是围墙,若有风叶子飘到这倒是正常事。”
“罢了,还是拿走,若被明日打扫的学生瞧见了定要拿来做文章。”
......
三日后
“小姐,现在可以揭下这白帛了么!”
葵扇迎上提着书箱回来的陆弦昭,她想伸手去接,却被陆弦昭躲过。
“可以了,”陆弦昭上了一个下午的课,不免有些疲倦,她有好些年没感到这般累了,“你现在不便拿。”
平日在陆府不是看看书就是作画,哪像在书院这般大部分时间都放在听先生授课上,看来今夜要睡早些。
陆弦昭解开白帛的结,舀起凉水将葵扇的手洗净,淡黄色的指甲在她的手上十分显目。
葵扇惊奇地抬起手,“小姐可真厉害,若是这一门手艺被街巷的妇人知道了,定然要踏破陆府的门槛来求呢!”
“陆府哪是她们能来的,”陆弦昭抽出一卷画,笑葵扇的傻气,“待会将这个拿去集市上卖。”
葵扇接过画卷,不死心地解释起来:“街巷的妇人可羡慕那些染蔻丹的贵人们,就是先前那掌柜也想要求着专为贵人染蔻丹的蔻丹匠给她染一染呢!”
“嘿嘿,小姐你也是知道的,蔻丹匠少,为贵人们染都来不及,又怎会注意咱们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真有蔻丹匠愿意为她们染上一次蔻丹,她们怕是乐得找不着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蔻丹匠有这身本事,自是首先服侍贵人。
蔻丹匠求的不过是利,街巷妇人求的是美。
陆弦昭张开双臂,由着絮絮叨叨的葵扇给她褪下望山书院统一要求穿的青衿,再换上柔雾蓝素袍,“待会从小门出去,避开来人。”
若我是蔻丹匠,我自是求......
等等!
“我知道的,小姐。”葵扇绕过屏风,抱起画卷,抬脚就要走出房门。
陆弦昭猛然睁开眸子,叫住葵扇,“等会儿,我与你一同上街。”
......
西街街市上,此时已酉时,街上仍人来人往。
陆弦昭抬眸望去街上大多都是穿着青衿的读书人,这个时候卖菜的菜农也有,但大多百姓都回了家去,所以多的是摆摊卖字画、书卷的人。
“小姐,这事奴婢已跑了几次熟练得很。”葵扇凑近戴着围帽的少女,小声嘀咕。
小姐怎的回事,还是不愿意信我么,好不容易放旬假,宁愿累着也要跟我出来一趟。
围帽里的少女点点头,抬手拍拍葵扇的手背,“我知道,待会你自去老地方卖,我要亲自去采购一些东西。”
葵扇这才舒展开紧锁的眉头,“不若待会奴婢陪小姐一块去吧,这儿人多。”
“无事,字画铺离颜料坊不远,若耽搁久了被府里人察觉就不好了。”
葵扇隔着白纱瞧不清围帽下的陆弦昭什么表情,只觉得黄昏的余晖将纱下的芙蓉面映得有些模糊,像黄纸画上的美人。
颜料坊的掌柜正埋头记账,听到脚步声后抬头就看见戴着围帽的少女走了进来。
“客人这是要什么?”
围帽下的少女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他,拿着白纸的一双柔荑骨节分明,皮肤白润。
想来是个有钱人家。
掌柜笑眯眯地接过白纸,又请人坐下,这才打开白纸。
可白纸上皆是些常见又下等的颜料,用料也不多。
掌柜登时黑了脸,他转过视线去看那女子,只见那女子稳稳端坐在凳上,连他倒好的茶杯也不去瞧。
难道是,买些下等的颜料来试试他家的品质如何,再决定要不要长期买?
掌柜不动声色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少女虽身着素袍,但这仪态可骗不了人。再说了,平常人家女子出门决不会带围帽。
陆弦昭接过明显比自己纸上写的要重的颜料,心中了然,却仍旧出声提醒,“掌柜的拿多了。”
方才还怕掌柜见纸上采买之物太少且不值钱,故意克扣东西,这才故意不去接他的茶,摆出不甚在意的样子自然地等他去装东西。
掌柜戳戳手,谄笑解释:“我瞧客人眼生,当是头一次来,便自作主张多给了些,还希望客人下次多来。”
陆弦昭算了算时间,不便与掌柜多做纠缠,她付过银钱就去寻葵扇。
哪知她方踏出颜料坊的门槛,一阵凉风陡然猛烈吹来,吹起围帽下的一片纱。
黄昏余晖这才得以真真正正地照上这张芙蓉面,一身素蓝袍衬得那对杏眼如泉水清澈。
远处书画摊旁的唐淞和谢竹沥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谢竹沥像是被烫到目光了般,低头摆弄起摊上书画。
唐淞纳闷地蹙眉:“这个时辰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弦昭怎会出现在颜料坊里?”
“你何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唐淞回过头就看到谢竹沥正专心挑选书画,注意力登时被吸引了去。
说话间,陆弦昭抬手将白纱放下,抬步走到了他们跟前,似是望着书画摊后的书画铺。
“弦昭也是来淘书画的么?”
唐淞以为她方才看到他们,这才小步走近温声问到。
这呆子......
谢竹沥伸出去欲阻拦的手没赶上唐淞的嘴,无奈转过头去打量戴着围帽的陆弦昭。
先生怎会知道是......
想来是方才白纱被风吹起,被他们瞧见了。
本想装做不认识,这才离他们远了些,在书画铺门口等葵扇。
陆弦昭心一紧,捏紧了衣袍,斟字酌句道:“唐先生怎的会在这?”
“自是来看看近期有什么好画,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唐淞看了看逐渐下去的太阳,老气横秋地叮嘱道。
全然忘了他方才问了陆弦昭什么。
陆弦昭看着葵扇下来,待葵扇走到自己跟前,“多谢先生关心。”
盯着主仆二人远去的背影,唐淞不由感慨了句:“不愧是过了面试的,竟用功到旬假也要来淘书卷。”
“她是从颜料坊里出来的,她的奴婢手里也未曾拿什么书卷。”谢竹沥低头接着摆弄画卷,目光却是在不在画卷上。
“怎的每次见到人家,你都观察这么仔细,还敢说没动什么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