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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京浮生(2)

    承接上回,仍是宫宴之上。

    夜阑露清,春日宫宴,殿前莺歌燕舞将歇。

    几杯浓愁淡绪下肚,恹恹醉意才上心头。

    文官们吵吵嚷嚷,勾心斗角,引人生厌;

    武将们则踉踉跄跄,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时值钟鼓三更,皓月当空,一支寒箭从宫墙上直冲冲,朝着景王的方向袭来,折于王座前。

    武耜用手中幻化的冰刃将箭羽挡了下来,看来他的判断没有错,刺杀虽迟但到!

    “内庭警戒,宫墙之上有刺客!”

    卫尉首领韩之辞一声令下,

    “护驾!!!”

    几十侍卫速速围在景王周围,里外三层,布阵完毕,其中四人则朝着宫墙之上追去,剩下的,原地待命!

    经过这一番阵仗,那些个文臣武将们,酒也清了,梦也醒了,都怵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唯独武耜,平静地站着,身形修长,顶着白皙秀丽的一张脸,高挺的鼻梁两侧,双眼如炬,如同一把劈开黑暗的利刃,神情淡漠地往西南边屋檐望去,少顷,男人旋身飞至屋檐,循迹而去,宛若天人之姿。

    于宫城外墙的瓦帽之上,追上刺客,他上前一步,正要扼住对方肩膀,不料对方突然一个回身,撒了些灰白色的粉末。

    他迅猛往后退了几步,终是躲闪不及,使得粉末入了喉,呼吸间,便已散至心脉。

    月色笼罩之下,男人脸上骤然出现血印,恍惚间化作滴滴血珠渗出,悬浮,经内里的象白水藤云纹绣袍映衬,清晰而惨绝。

    刺客退至屋檩,站定。

    血滴不断渗出,武耜面目狰狞,眼里已经布满血丝,却依然故作镇定,缓缓开口,声音低醇,像早春的溪涧,落入耳中,与他在外头嗜血魔头的称号相比,已算是极尽温柔了。

    “你可知我是谁?”

    “知道又如何?我既要复仇,不管你是谁,我都要试上一试!”

    没想到这面纱之下,传来的竟是如此清脆利落又熟悉的女声,与方才遇见的柔弱舞姬,简直云泥之别。

    武耜听得也是心头一惊,怎么会是一女子?想来对方的目标并不是景王,亦不是景国的任何一个人,反倒是他自己,薄唇微启:

    “声东击西,雕虫小技罢了,你是薛珍,方才的眼瞎是装的?”

    薛珍定神观察着男人的变化,仿佛一只猎鹰在看一只必死无疑的猎物。

    “承蒙大将军慧眼抬爱,还识得小女子身形,美玉无瑕,美则美矣,若要担这花魁之名,则要有瑕而美,绝矣。”

    她双手背在身后,轻点脚尖,跃至半空中,弓满势成,直直怼着男人,数箭齐发,朝他心尖上去。

    “似是故人而已,谈不上抬爱。”

    武耜却稳如泰山,聚精会神,眉眼间颇不以为然,但将每一支箭羽都折了下来,他还是稍显吃力。

    “今日是受何人指使?你杀我,总要有一个前因后果吧!”他逼问道。

    薛珍并未作罢,箭既然没用,就近身行刺!

    “你不必知!刺客杀人,只听命令,不问因果。”

    说话间已经移至武耜身前,拔剑相对,二人呈犄角之势,他脸上渗出的血珠如汗滴,眼神却异常冷静坚毅。

    “冤有头债有主,我自是个有仇必报的人,知你不是幕后主使,给你三秒钟的时间逃,逃得出去,便是生路,逃不出去,便是死路!”

    薛珍听罢,并未做逃避,弹指间,反而入微一剑就又朝男人心口刺去。

    武耜躲闪不及,只得在心口间将剑徒手拦了下来,手掌被剑刃刺穿,眉眼间却疑虑更浓,“我说过,给你三秒钟时间逃”。

    薛珍却不依不饶,刺客向来轻生重诺,与她谈生死,即便是逃出去也是死路,而生路,向来是杀出来的。

    屋瓦上有暗卫脚步声起,薛珍察觉不妙,武耜却先飞到半空中,对着她说道:

    “既要杀我,就追上来。”

    她迷惑不解,飞鸿踏雪间,似慢实快,转瞬已与他并肩而行,二人落至城郊榆林。

    “姑娘轻功了得,速度之快,武耜甘拜下风。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他脸上血珠已罢,脸色恢复平静,依旧是美好的一张脸,声音似友非敌。

    “为何不出招?”

    她未曾回答男人的问题,反倒是抛出自己的疑问。

    “你区区一个人族,眼睛还看不见,我又何必出招?倒是方才那镇妖散味道不错!”

    武耜眉毛轻挑,左手指尖一旋,妖力瞬间凝结成一张网,将二人围住。

    “大笙将军惨死景国王宫,指使你的人,是想要挑起景国和笙国之间的战火,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薛珍被问住,别人刺杀,图名图利,可她的每一场刺杀,都是先生安排的,并未想过后果。她迟疑间便已被他用妖力化出无形的手,扼住喉咙,轻飘飘的身子,如柳絮一般,悬在半空中,挣扎着。

    “我不服!我是人族,你用妖力!”

    但她越是用力,他的力度也就越大,直到眼前的女人快没了呼吸,他才稍稍松了一些力度,“你当这是游戏?现在你还服不服?”

    如果这个时候,听到求饶的声音,算不算锦上添花?

    “刺杀失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用力吸了几口空气,喉间挤出来几个字,右手却死死地想要掰开喉间的力量,左手软绵无力地往上抬着,似是想要在右胸间掏出什么东西来,却始终是够不着。

    “方才给你时间,你不逃,现在后悔,太晚了!”

    三界之中,想要他项上人头的人,何其多也,他杀人如麻,方才脸上浮出的鲜血,不过是他假意中毒的烟雾弹,先前一再地荫蔽退让,顶多算得上这场游戏的调味剂而已。

    薛珍柔软的左手,刚刚要够着右胸衣襟之时。武耜阴鸷的双眼,恰到好处地破灭了她的希望,节骨分明的双手,青筋暴起,他没想到的是,内力用到了七八成,对方才终于没了动静,双手垂在两侧,身子奄奄一息,彻底瘫软了下去!

    不管她是谁,此女都断不可留!

    武耜深邃的眸底,方才的好奇与耐心已无迹可寻,此时眼中凝结的只剩杀意,右手化出利刃,刚刚成型,便朝她左胸飞去,利刃没入胸间时,衔来的风,吹得女子衣衫有些松散,右胸间像是掉出来什么物件。

    “娘亲,珍儿,来了”

    薛珍双眸早已紧闭,嘴角竟勾起一丝微笑,凉风吹动着她轻薄的玄衣,露出染红的白色里衬,鲜血从她心间渗出,漫过外袍衣襟,凝聚成串珠,恰巧滴落在下坠的丝绢扇面上,化成朵朵梅花,俏上枝头,瞬间,雪白的丝绢上竟现出一幅春日尚雪图来。

    武耜眸子微颤,余光瞥了眼掉下来的东西,心中一惊,手上的力道不由得就松了些,竟是姑姑的丝绢扇,一时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毫无头绪地如潮水般涌来,这女人究竟是谁?

    错愕间,她便已趁机挣脱开他的妖力,下坠中一个翻身,刺杀不成,拾起团扇,便朝树梢飞去,消失在凛凛夜幕之下。

    方才还是对他穷追不舍,轻声重诺的刺客,现在倒是逃的比谁都快!勾栏里,实在是没什么风骨可言!

    薄雾迷晓,宣京教坊司内,一须发尽白的老者背对着薛珍,此时她面容煞白,额头上浸满汗珠,气若游丝,却拧着眉,气冲冲地对老者说道:

    “先生又骗我!既知道这镇妖散对他没有作用,为何还要诓我去行刺?”

    老者并未回答她的问题,“等这个夏天过完,你就回到大笙吧!”

    “回大笙?父仇未报,我哪里都不去!”薛珍紧咬着嘴唇说道,将头撇向屋角。

    “你伤得有些重”,老者面露担忧地咳了两声,“那你再告诉我一次,你的父亲是谁?”

    “薛长青。”

    老者捋须沉思,“时至今日,我便不再相瞒于你。你的父亲,名叫薛晋。”

    “这个名字我听过,是多年前大笙的那个镇北将军?可他不是早就战死沙场了吗?你告诉过我,我的父亲死于你的剑下!莫非先生连这个都骗了我?”

    “你父亲确实死于我的剑下,但他确确实实是薛晋,这件事情,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的。前些日子,我于城东见到了当初让我杀你父亲的那个人。他的模样即便是化成灰我也识得,虽年暮但身形依旧矫健。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竟又回到了当初给我下命令的那破庙里,我见他似乎是在烧着什么东西。等他走后,我在那灰烬里找到了未烧尽的一角纸,上面赫然写着“薛晋”两个字。”

    “你怎知那就是当初的契纸?”

    “这封契纸上有他们附的生死契咒,且上面有我的血印,契纸只有回到立契的地方,才能被焚毁,这么多年,我日日都要去到那里等着,就是想等到他再出现。当时我心高气傲,一向杀人如麻,几乎不会多想,他说要我刺杀景国薛长青,我便签了契书,凭着对方给的信物,追着薛长青到了林间,将一行人杀了个遍,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直到……”

    说话间,老者似乎千悔万过般颓下了身。

    “直到我将人都杀绝后,我四下听着寻着,林子里,好像还有什么动静,我提着带血的剑走了过去,发现,动静竟来自于一襁褓中的婴儿,也就是你。”

    “这么多年我教你刺杀之术,也未曾瞒你半分,只希望能赎了这半身的罪行。”

    薛珍抬眉,“所以我每次刺杀都失败,也是你意料之中的?可为何还要一次次安排我去刺杀?”

    “你天天嚷嚷着说要杀了我,替父报仇,可这刺客只有在真正的刺杀中才能成长!”

    “当年的幕后主使是谁?”

    “刺杀,争得往往是生死存亡一刻,等你有能力杀了我的时候,自会知道!你此刻还活着,就证明我赌赢了,接下来的路要靠你自己去闯了!”

    说完长者扔给她一瓶药,便离去了,薛珍强忍着痛,褪去一身玄衣,将长者给的上等降香金疮药,轻抹于左胸伤口间,换上素袍,便沉沉地睡了下去。

    这二十多年间,薛珍的每一次刺杀,都由他来安排,对象皆是比她强大不少的,所以不出意外,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要么是她自己逃脱,实在脱不了身,他便会出手相救。

    还好春日宫宴昨日方已作罢,可以暂时歇上一歇了!

    *

    日暮西沉,大笙盛都城门外不远处,青年男子铁骑疾行,瞭望台守卫肃行而下,至城楼,厉声喊道:

    “大将军归来,城门速开!”

    城门应声而开。

    马蹄声过,连着泥泞,在熙熙攘攘的盛都城内,猎风凛凛,生生踏出一条威路。

    将军府前,马上青年抖袍下马,正是大将军武耜,银灰铠甲下瘦削而挺拔的身姿,刚健似骄阳。

    面容俊美儒雅,举手抬足间却尽显尸山血海中才能厮杀出来的气场,只一个蹙眉,凌厉煞气便四散开来,令目光所及之人,无不想退避三舍。

    武耜迈着矫健的身姿,无视两旁伏跪的侍者与仆人,上门阶,过立柱,跃门廊。

    “林叔,明日上朝面圣。”

    管家林叔这才松神迎了上来,并给身后两人使了眼色,回身对着武耜:

    “将军,那刺客是何人?”

    武耜回眸,视线对上林叔,缓声说道,

    “是个女人。”

    林叔不动声色,将武耜身上卸下的铠甲接了过来,递给身后的仆人,并将仆人手上的墨色广袖长袍取了过来,抖了抖,伺候武耜穿上了身。

    “将军,你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林叔声音有些松散,他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但他亲眼看着武耜由孩童长至今日的骁骑大将军,总不会错的。

    “林叔慎言。”

    适逢暮春,没成想这园子里的花也失了气度。

    过庭院,入东厢房。

    林叔禁声不言,默默跟在武耜身旁,多年来,将军因一个女子,失了分寸,这还是头一回。

    但也是头一回,有人能从他的手下活着逃出生天,竟还是个女人,想来将军现今的变化,皆因此女而起。

    “林叔,你对姑姑可还有印象?”

    “你是说那位嫁给勤北王的姑姑?将军你那时还在东夷修行,怎会突然提及此事?”

    “当年听闻父亲认了个人族妹妹,我久居东夷,从未见过人族,不禁有些好奇。姑姑心善,常常带着新奇的人族小物件去东夷探望我。而后不久,便听闻姑姑客死北境,不甚唏嘘。”

    烛光照着武耜的脸,竟有些令人心笙摇曳了,莫非这铁做的人,也会心生怜悯之情?

    “是有这么一回事,当年老奴随老将军一同去过北境,亲眼见过,场面相当惨烈,至今不敢回忆。”

    林叔说着,饱经沧桑的眼里化出一些不忍,像是噙着一丝波光,旋即便闭眼止了泪。

    “那日,宣京女刺客身上,掉下来一把丝绢扇,血落染出来的梅花,和姑姑身上那把扇子上的,倒有几分相似。”

    “你是说春日尚雪图,那需得姑娘的鲜血浸染,方能显现,如今姑娘已归尘数十载,也未曾听闻她与那勤北王有过子嗣,将军你可莫要说笑了,定是天色昏暗,看错了,或者有人精心布局,想迷惑将军!”

    “林叔此言,倒是有几分道理,兴许是有人借当年的事来乱我心意!”

    武耜心底被勾起的悬念,终于放了一些,林叔退下后,他便将身睡了去。

    过了这春日,便要赴戎装,镇守东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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