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栀咬着牙艰难地跟在皮特身后进了主任办公室。
皮特坐下，言栀还跟一条冰棍似的杵在他跟前，他从未见过如此局促不安的言栀，他转身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言栀，微微一笑缓和了冰霜似的气氛：“你又不是小学生，不必罚站，来，捧着慢慢喝，坐吧。”
言栀双手接过茶，却不为所动。
皮特刚坐下的身姿又立了起来：“我又不会吃人，你慌什么，还要我请你？”
言栀这才捧着杯子坐到皮特对面。
皮特食指扣了扣茶杯，端详言栀许久，不发一言。
末了，他操作电脑，将屏幕往言栀那侧移动：“我们先看吧。”
影片播放。
是一段监控回放。
画面清晰地显示着王亚珂的脸。
言栀放下茶杯，正襟危坐，十指拘谨地放在膝上不自觉地攥紧，指甲陷到肉里也不感到疼。
她目光不错地盯紧屏幕上的王亚珂。
她先是被同事客客气气地请进办公室的会谈桌上等候，一开始两人还有说有笑氛围不错。
没多久，同事接到床铃报警，紧跟着就小跑出去处理病情，离开前还不忘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她笑着点头，礼貌周全，优雅高贵。
办公室空了，王亚珂突然从包里掏出喷漆，她左右环望，确认安全才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墙壁上涂鸦。
一边写一边叫唤，那张脸扭曲得全然没有一丝一毫曾是大家闺秀的影子：“我看是你狠心还是我狠心！言栀欠债不还，天理难安！连弟弟的命都不救了，他死了你就是杀人凶手！！”
“一起死吧！一起死吧！哈哈哈哈！”
“既然你不想活了，那就一起死吧！咱们一个都别想活！”
王亚珂的癫狂举动立即引来同事们的关注，他们纷纷冲进来将她控制住。
王亚珂被架出去的时候还回头眺向摄像头，眉毛一挑，轻蔑地笑了。
画面定格在她这张可怖的笑脸上。
言栀目不转睛地望着，怔怔的，傻傻的。
她的母亲果然是要逼死她。
耳畔忽而传来皮特诧异的一声低呼：“Yan！你怎么哭了。”
言栀眼前一片朦胧，她迟钝地用指腹轻揩眼角，才发现指尖一片冰凉。
“我哭了吗，没有，我只是笑出眼泪来了。”言栀抬首，杏眸盈满水光，泪眼婆娑中是皮特关切的目光，他将纸巾递了过来。
言栀接过，喉咙发出喑哑的笑声，瘦弱的肩膀也随之颤动。不多时，高高扬起的嘴角瘪了下去。
不过须臾，又被主人强撑着牵拉回去。
言栀明媚地笑着，眼角却不受控制地流下两行清泪。
她清纯透彻的脸宛如一株在陡峭高峰上盛放得最好的栀子花。
明知无法生存，却还要与寒冷的冬天做着对抗。
寒风怒号，折胶堕指，很快。
花朵摇摇欲坠，一片花瓣、两片花瓣、三片花瓣……花瓣悄无声息地逐着风打着卷往更高的穹顶飘去，渐渐的，花瓣又盘着旋坠到无边悬崖下，只余一株光秃的枝丫在寒风凛冽中孤零零地颤动着，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春天。
言栀回过身迅速整理好仪容仪表，再对上皮特的视线时已经淡定自若跟往常无异，只除了眼角微润，鼻尖微红，其余一切都好。
言栀站直身子，恭敬地朝皮特屈身道歉：“对不起。”
皮特上前虚虚抬了一下她的手臂：“我让你进来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坦然地告诉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也好跟上级说个明白。”
皮特顿了顿，肃正了神色将言栀带到沙发上，眼见言栀落座他才收敛了凌人的气势语重心长道：“你是我当初从ЧастнаябольницаМинсинь好不容易挖来的，也是我们医院我们国家重点培养的眼科人才，我们都非常关心你，也很想与你一起渡过难关，你可以给我们这个机会吗。”
皮特如此尊重她，言栀更是心中有愧，她垂着脑袋避开了他的眼睛。
皮特一声叹息：“我知道公立医院的收入是没有私立医院那样理想，但我们为人医者，从来都是为患者服务不是为金钱权贵服务，对吗。你当初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来的不是吗。”
皮特一连两问，深入灵魂。
亲生母亲来医院大闹一番，谁见了都认为她私德有损，为人卑劣。但作为医生，她问心无愧。
思及此，她抬起重若千金的脑袋极轻地应了一声：“对。”
皮特看她愿意吭声，不由松了一口气：“你是什么人我们都很清楚，你绝对不是你母亲口中描述的那样，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言栀又陷入了沉默，双眸低了下去。
“能够用钱来解决的事情从来都不是事，金钱解决不了的事情才是大事，你是医生，你很明白这个道理。”
言栀嘴角渗上苦涩，杏眼微翘，充满嘲讽。
“谢谢您的好意，我活得清清白白，坦坦荡荡，要怎么查我都无所畏惧，万分配合，无论是私事还是公事上我都谨言慎行绝不会给医院抹黑。”言栀拢回神色，严肃地挺直背脊朝皮特鞠了一躬，言语铿锵，“因为我的私事影响到科室的风评，惹来全院非议我非常抱歉。但这是我的私事，我会解决好的，不会再有下一次。科室如何惩处我，我都欣然接受。”
言栀态度相当坚定，皮特心中更为踏实，他也站起身子拍拍她肩膀：“你是个好姑娘，这事你不用管了，既然是无中生有的事谈什么‘惩处’，我会跟上面交代，你就安心处理你的私事吧。”
言栀不可置信地抬头，皮特身形微胖，笑着的时候就像个圣诞老爷爷一般慈祥。他朝她挥挥手：“矫情的话不必讲，我听不习惯，你记住，你没做过的事情不用上赶着去承担，继续保持坦荡，同事都明白你的。”
言栀大为感动，但神色不显，她再度朝皮特恭敬地鞠躬：“谢谢您愿意相信我。”
“上面那群老头子敢对你做什么我第一个不答应，开玩笑呢，谢东诺夫医科大第一名啊！让他们去考个试试！我当初磨了这么久才磨过来的人才，他们敢随意处置？我跟他们拼命！别看我现在长胖了，我也是老当益壮很能打的。”皮特说着还撸起袖子浅秀一下肌肉，言栀被皮特夸张的声调逗出声来，“不用不用，我相信，我相信的。”
皮特欣慰地点点头：“我们眼科之花笑起来就是漂亮！我上次不跟你说了吗，我那个哈佛毕业的侄子……”
言栀收起笑意，夹紧尾巴溜了：“我先去看看我的病人。”
皮特在后头伸手：“哎，哎！我没说完呢，不说侄子了，我放你两天假啊Yan！”
言栀回身清丽一笑，仿若春风过岗：“我下夜班本来也就两天休息啊主任，不过这个人情我就收下了，谢谢。”
“呃……”皮特一下说不话来，只能看着言栀的身影淡出自己视线。
言栀走远，他纳回笑意，在科室的工作群发表了调查结果，这事纯属造谣，言栀医生背景清白没有任何污点，是值得信任的好同事、好医生。
抚慰科室人心后，又紧接着写起了调查报告，用这份报告塞紧上头那群人的嘴巴。
◎◎◎
言栀向来对旁人的目光毫不在意，照旧踏踏实实干自己的事，只是经王亚珂这么一闹，一些风言风语还是会从病患的口中听到。
有好几个病人都在看她眼色，戒备的，鄙夷的，不尊重的。
言栀例行检查后沉默不语地退出病房。
当查到水果病房时，史密斯率先打破了沉静：“言医生，今天医院里都在传你的事，但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是他们目光短浅，你别跟他们计较！”
言栀记录病情的笔尖一顿，她抬起头来望着史密斯的眼睛，他已经拆下纱布，目前还在用药。眼睛好了，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她走上前去慎重地回应他：“谢谢你，我没事。对了，我有点遗憾不是由我来亲手为你拆纱布，现在你的感觉如何呢？”
史密斯眼前一亮，他开心地挠挠头：“感觉真是棒极了！你比我现象中的还要漂亮很多倍！谢谢你，言医生！是你救回了我，让我重见光明！往后我一定跟家人好好生活，他们说过几天就会来接我出院了！”
言栀闻言一愣，那句“我丈夫不喜欢我与前夫有联系，你别再打电话来骚扰我们了”还言犹在耳……
史密斯入院以来从未如此开朗愉悦过，世事转变极其的快，她也由衷替他感到开心：“你的眼前有许多浪漫的风景等待你与家人共同欣赏，要好好加油，乖乖听话！”
史密斯高兴得直点头：“我会的！”话音刚落，他又转头化作了大喇叭，“言医生是个好人！你们不要听那些谣言，我告诉你们，她长得可漂亮了！像明星一样耀眼，你们也要听话配合做治疗，早日康复，早日亲眼目睹言医生有多美丽！”
葡萄妹妹大声叫唤：“这还用你说！医生姐姐就是仙女！”
“言医生你放心，我们都相信你，你才不是那样的人呢，要真是那样可就好办了，我可以用金钱给你堆砌一座城堡。”苹果大哥臭屁道。
这话惹来满堂哄笑，言栀忍俊不禁，她啼笑皆非地摇头：“谢谢你们，但是治病呢是为了你们自己，不是为了我，你们可不要听史密斯先生的歪理，史密斯先生你什么时候学会本末倒置了？”
“这可不是歪理，男人嘛，都喜欢看美女，谁不想看呢，哎蜜桃先生你说对吗。”史密斯心情大好，一只眼睛疤痕尚在，睁眼困难，另一只眼睛却明亮如昔，言栀不由莞尔。
蜜桃先生被点名，景行止遥遥望过去没有回应。
史密斯愣一愣神，忽而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告诉你们，蜜桃先生长得也很俊哦！你们看不见言医生和蜜桃先生的脸真的……啧啧啧。”
“什么什么？”
“真的怎么样？”
“真的可惜啊！中国人的轮廓现在都长这么好了？”史密斯眉飞色舞地自问自答，“他们真登对！你们知道中国话‘一对璧人’的意思吗？就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的意思！”
言栀扶额，她过去按住史密斯的手：“史密斯先生，你要开中国成语讲坛我个人是非常欢迎的，但现在入夜了，我们音量收小好吗。”
“言医生你太高贵美丽了，我的儿子是衬不上你了，我看你跟蜜桃先生真的很般配啊，要不……”史密斯无视言栀，正在兴奋头上的史密斯偏头喊了一声景行止，“蜜桃先生，你有对象吗？没有对象的话那你一定要追求我们的言医生啊！你们都是中国人，文化背景相近，相处一定很愉快！”
一直对言栀虎视眈眈的苹果大哥愤怒了：“柚子你怎么回事呢你，你没看见我在排队吗，你怎么就怂恿蜜桃先生插队呢！”
景行止线条凌厉的下颌微微抬高，言栀以为他要生气，急急忙忙用病历挡住史密斯一张嘴。
谁料景行止只是略一挑眉，嗓音清冷低沉：“既然你这么落力推销芷嫣医生，那我勉为其难考虑一下。”
言栀瞠目结舌，两把刀子唰唰向景行止射去：怎么连你也跟着胡闹！
言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倒也不用这么勉为其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