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景行止的声音，言栀眼底拨开了一层迷雾，她后知后觉地回到现实来，条件反射性地捂紧嘴巴，坐姿端端正正。
她怎么又将心里想的不加修饰地说出来了……
“我……我的意思是我想帮助你恢复记忆，听葡萄妹妹说你会下棋，我就想看看这样对你有没有帮助，”言栀脑子灵活得紧，张嘴就来，听着还挺像样，“这么久了，你有想起些什么吗？你看刚刚，你明明看不见我，却知道我在咬手指？”
景行止一怔，他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他们是第一次下棋，他却隐隐地觉得自己很熟悉眼前这个人，她下棋的思路、动作、包括一些小毛病，他好像都清清楚楚……
那句话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已脱口而出。
景行止摇摇头，瞳孔衬出言栀雪白无瑕的脸，他仿似透过她看到很遥远的地方。
自从在天台脑部受伤后，一些从没见过的画面总会猝不及防地在脑海闪现，他拼命想拼命看，脑子只会越来越痛。
安静的棋室里，吊扇在头顶发出轻鸣声。
底下是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在对弈。
女生额角沁着薄汗，她咬着手指陷入苦思，眉心紧得能夹死苍蝇，嘴里还念念有词：“可恶，我一定能找到你的破绽的！究竟在哪儿呢……”
他一抬手，毫不留情地“啪！”。
“脏不脏啊，棋子都是你的口水。”
女生吃痛地揉着自己手背，不满嘟哝道，声音又软又清脆：“我的口水又没沾到你的黑棋子上！再说了，那我等会用酒精擦擦不就完了嘛……就知道凶我。”
……
景行止捂着脑袋。
画面又一闪。
长空烈日下，他在跑道上挥汗如雨，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女不知疲惫地追在他屁股后面跑，阳光灼热猛烈，洒在她的脸庞上投出一大团模糊的光晕，他看不清她的脸，耳后有一道朦朦胧胧的声音，好像在叫他……
行……师兄……
放学后，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回家，他孤身一人走在校道上，身后突然冒出一道苗条纤细的身影，她蹦蹦跳跳地跑上来冲着他笑，而后叽叽喳喳地与他说些什么，他沉默寡言，她却自说自话地陪他走了一路。
栀子树下，他跟前站着一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女生，那张脸依旧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她低头从书包里掏了一叠五颜六色的信件塞到他怀里，眉飞色舞地撂下两句话后便逃之夭夭，他在原地捧着那堆信似生气似无奈地喊了她一声。
她回身朝他挥手：“你一定要看啊！”
……
饶是景行止再从容镇定隐忍不发也无法将这些汹涌而至的浪潮归于平静。
额角一跳一跳地疼，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藏在桌子下握成了拳头。
他清隽的脸孔在一刹那褪去了血色，极之苍白。
言栀何等敏锐，她连忙倾身前去关切地询问道：“你脸色很差，哪里不舒服吗？”
景行止仿佛被点了定身穴，脑海中那道声音跟眼前这个人……何其相似。
见他尤在发呆，言栀又担忧地问了一遍：“是头痛吗？”
景行止牙关紧了又紧，五指用劲，他将那股痛意吞进肚子里：“‘你一定要看啊’这句话你能重复一遍说给我听吗？”
言栀百思不得其解，不懂他的思维怎么跳跃到这个地步了：“啊？”
“‘你一定要看啊’这六个字，麻烦你念一遍。”景行止眼里的执拗显而易见，仿佛这句话对他来说特别特别重要一样。
虽然不懂，言栀还是依言说了一遍：“你一定要看啊。”
“声调高扬一点，”景行止摇摇头，瞳色浓得像化开的墨，“请你站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朝我喊一遍这句话。”
“啊？”言栀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怎么她一个医生还要干这些莫名其妙的活？
“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他的脸色都苍白到这份上了，还在咬牙固执地要她重复这一句话。
景行止额角渗出微微薄汗，他认真地对上她的视线：“对我很重要，拜托你。”
言栀瞳孔一缩，他竟然在说‘拜托你’……言栀一咬牙：“行。”
她退到十米外，双手在嘴周扩成一个喇叭形状朝他高声喊道：“你一定要看啊！”
话落，她有瞬间的恍惚，这个场面好像回到了从前。
她总喜欢趁他不在意的时候将一堆信塞给他，又在他暴跳如雷之前溜得比兔子还快。
他在她身后捧着一堆信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言栀！”
她嘻嘻哈哈地回过身子冲他挥手，还不怕死地嘱咐他：“你一定要看啊！”
言栀神色一凝，这脸色竟比景行止还苍白。
言栀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来，景行止一怔，屏住呼吸镇静自若地目视前方，那嗓音清冽低沉跟平时无异，只是尾音有难以抑制的微颤：“我累了。”
已经走到他面前的言栀见他脸色难看至此，速速将他扶回病房。
两人各怀鬼胎，谁也没再说话。
言栀不断用余光偷偷睨着景行止，他的神情举止都非常自然。
她提心吊胆地扶着他回去，但见他听完她喊也没话要跟她说，她才渐渐宽了心。
她打破尴尬道：“不舒服你要告诉我，你的嘴唇都白了，是哪里痛吗。”言栀看过的病人不少，望闻问切还是有自己的一套，那明显就是剧烈的疼痛引起的。
“累了。”景行止只是重复着方才的说辞，他盖好被子后便将自己藏在被窝里，对言栀明显下了逐客令。
“再累也要小心脑部的伤口，你还包着纱布呢，”言栀不放心地朝前一步迈去，不过须臾又收回了步子，她暗暗一叹将手插回兜里，挺直腰板，“那你好好休息。”
回到医生办公室，她随便吃点面包填饱肚子，进食过程中王亚珂来了短信。
“还有一天，进度如何？”
言栀将那口干涩的三明治艰难地咽了下去。
言栀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什么也没回。
眸子闪着冰凌般的光芒，言栀略一沉吟，打开了聊天框。
踌躇再三，编辑数次，言栀的手指在发送键上踟蹰不前。
王亚珂的信息再度传来。
“你弟弟的命就交给你了！”
言栀盯着这行字足有三分钟，同事都觉察到她的不对劲，纷纷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她笑笑摇头打着太极敷衍了过去。
【葵姐，能否拜托您帮忙提一提，看看我这几个项目可不可以破例先结一下全款？我知道不合规矩，给您添麻烦了。】
信息发送，言栀眼瞳里的光啪的一下熄灭了。
味如嚼蜡，言栀皱着眉头三两口地解决了她的午餐。
【葵姐】：好，我帮你争取！
【葵姐】：等我消息。
葵姐的信息回得很快，她没有多问一句，言栀那根紧绷着的弦一下就松了，她不必找任何说词解释自己的动机，光是这样，她就已经很感激了。
一整天下来，言栀不时地掏出手机查看回信。
直到进录音棚，葵姐的信息都没有再更新。
她买了“荷塘月色”，买了“金玉满堂”，买了一切录音师们喜欢吃的食物犒劳大家。
“我刚好饿死了！Yan你是救命菩萨！”
“金子你又抢我的荷塘月色！”
“这里不还有吗，你自己再拿一份！”
言栀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这群大老爷们抢吃的，再次感叹中餐是永远滴神，完全征服了这群外国爷们儿的胃。
约克拉着她又聊了半个小时的茶叶，言栀谈论起茶经来是头头是道，约克满目崇拜，越听越振奋。
言栀怕耽误大家的时间，在他们吃饱喝足时赶紧起身提议开始录音。
大家合力收拾桌面也不耽搁彼此的时间，纷纷进入工作状态。
言栀的状态倒显得一般，两句录了几乎半个小时还唱不好。
“Yan你是不是累了，今天怎么有点心绪不宁的样子。”约克放下耳机关掉设备，眉心紧蹙。
言栀神色凝重，她最不愿意自己的私人情绪影响到工作进展，别人的时间也很宝贵，她无数次命令自己集中精神，无奈心中总牵挂着葵姐的信息。
录音不得不暂停，中场休息。
“是有点累了，不好意思，我会调整好。”言栀叹了一口气，一边给大家道歉一边去摸手机。
【葵姐】：已办妥。
【葵姐】：我真的将我的人情卡都刷尽了，回头你可得好好请我吃顿言家菜感谢我！
葵姐终于发来了简讯！
这两条信息恰恰是言栀进棚的时候发来的，言栀握着手机的手竟微微颤抖。
她感激地将脸埋进手机里，忐忑焦虑了一天的情绪像一只气满爆破的气球，啪的一下炸开纾解掉了。
【Yan】：谢谢，谢谢，谢谢。
言栀一连谢了好几句，文字根本不足以表达她的谢意，她嘴角微微撒开又继续编辑道。
【Yan】：言家菜任吃，我做点能储存久一点的食物给你邮过去。地址要改吗？
葵姐喜出望外，不一会儿便将新的地址发来。
言栀打开银行账单，果然！她的账户上多了几笔钱，虽然数字还没到五千万，但内心总算是踏实了一点。
不过是几分钟的事，言栀回到棚里的时候那叫一个容光焕发，大家直呼神奇。
“Yan，你干什么去了？做了什么这么有效果？不会是那个什么吧？”金子暗示道。
约克闻言大吃一惊，连忙推他的脑袋：“呸呸呸！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会Yan也不会！”
言栀也没生气，她调皮地眨眨眼，故作神秘地“嘘”了一声：“秘密。”她勾起耳机挂在耳朵上，轻快道，“我们继续吧。”
接下来的进展顺利得不可思议，方才疯狂卡壳的那两句一次就过了，剩余的部分也基本在三句内完成，完成度还很高。
录音结束，约克朝棚里的言栀举起大拇指：“非常好！”
翠玉也探出脑袋来感叹道：“Yan你要是个全职的歌手该多棒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歌手，我后期都不用怎么做，多省事呀。”
金子别过他脑袋狠狠地敲：“不要暴露你低劣的专业素养！你暴露自己没关系，可别把我们整个团队拖下水了！”
眼看俩人又要掐起来了，约克赶紧出来主持大局：“好了好了，你们一天不吵架是不是嘴巴会发臭呢。这时间也不早了，Yan你跟我们不一样，别熬了，快点回家去。我们会给你插个队，翠玉和黑石就算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会将你的作品赶制出来，当然，质量是有所保证的。”
当事人翠某和黑某震惊！
他们愣了愣神，也耸下肩来妥协了：“是是是，谁让你是天使呢，吃人嘴软嘛，你来的第一天我们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言栀感激涕零，她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地拥抱他们：“辛苦你们了！”
言栀第二天值夜班，不用那么早回医院，昨晚录音录到见了天光，今早该是补眠的好时候。可大清早的，王亚珂的信息提示音就没有断过，索命一般追着言栀的魂。
她们是医护人员，哪怕是休息时间也得ON CALL，手机要保持通畅，这份通畅给了王亚珂无休无止骚扰的权利。
言栀双手搓脸，清醒了一下头绪才接起电话：“喂。”
“宝贝儿啊！还在睡啊！”王亚珂一听就听出言栀还没睡醒，但这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马上切入正题不浪费一分一秒，“那五千万筹到了吗。”
“没有。”言栀冷淡启声。
王亚珂一听，顿时急了：“那你怎么还睡觉呢！还不赶紧想想办法？没有这五千万你弟弟就要坐牢了！”
言栀嘴唇张张合合，她呆呆望着窗帘边沿偷偷嵌进来的光线，就这么定定地，怔怔地看着。耳边是王亚珂不断催促的声音，她没有灵魂地放空自己，半晌，才发出一句云淡风轻的：“你就不怕把我逼死吗。”
那端陷入一片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
言栀的语气平静似水，仿佛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晨光笼罩的早上她不经意间抬头，恰好头顶流过一朵形状有趣的硕大的白云，她只是发出平常的感叹。
这天气真好啊。
这云可真自由自在。
“这摇钱树丢了性命你跟你儿子会怎么活呢。”
言出，言栀掐掉通话继续睡觉。
没过多久，她将要入睡时王亚珂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言栀没有接，她面无表情地将手头上的三千万卢布汇了过去。
世界终于安生了。
言栀这一觉睡到了下午，随便吃点就回了医院。
可人一到医院她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同事看到她并没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反倒是眼神闪缩，欲言又止的模样。
言栀的心一下沉到了海底。
不多时，主任将她招到了办公室。
主任办公室正对着医生办公室。
言栀行走间瞥到医生办公室，步子迈过了又将将迈了回去，待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时她眼神一凛，瞳孔震颤。
言栀霎时如坠冰窖，仿佛脚下有千斤重将她钉在原地不得动弹。
墙上有稀疏的红色喷漆，拼拼凑凑的也能看出内容。
——欠债不还！天理难安！
用的是中文书写，可悲的是她十分熟悉这字迹。
这矛头直指谁，不言而喻。
皮特回身拍了拍震惊中的言栀：“跟我过来。”他一脸沉静，冷静得叫人看不出情绪，也听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