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呵呵,”言栀忽而收起目光低头哂笑,“谁知道呢。”

    言栀伸了个懒腰,捶打着僵硬的脖颈:“年纪大了,做台手术都累得不行。我叭叭的有点多,你就随便听一听吧。好啦!我讲完了,那你呢,可以告诉我你听完有什么感受吗?”

    景行止唇畔一挽,声音随风吹进言栀耳朵里:“傻子真多。”

    言栀顿时被冻成冰棍,立在原地动弹不能。

    她这是抽了什么风才会在刚做完一台六个小时的手术一口水都没喝得上的情况下,在寒风冷冽中哆嗦着身子与他讲故事啊……

    言栀仰天长啸,一声叹息淹没在他浩瀚的目光里:“是的,这世间上的傻子远比你想象的多许多,明知前路茫茫,却没人想过放弃。”言栀一抿唇角,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认真,“我只希望你永远也不要丢失追逐阳光的勇气。”

    景行止嘴角一扯,言栀也没看懂他这是嘲讽还是嘲讽。

    她微微敛着眉,不一会儿眉心又松开,他要是这么容易就听得进她的鸡汤,他今时今日也不可能做到那个位置。

    似又联想起什么,言栀如有所失地低眉,声音很轻:“罢了罢了,道理你都懂,可你才不会听呢,我们回吧。”

    她转身欲回,门口却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数人熙熙攘攘地往这边靠近。

    景行止也支起耳朵认真侧听。

    那端一道尖锐的女声划破天际:“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死的!他不会舍得这样离开我!你们把他还给我!还给我!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中年女人情绪十分激动,她悲痛欲绝地扒着一位男医生的手臂,神情悲恸不能自已。

    男医生手臂被划出好几道血痕,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木讷地站在原地任她扯拽宣泄。

    见此情形,女人身旁的几个亲友赶紧围上去将二人拉开。

    他们强忍悲痛,一边安抚女人一边朝男医生道歉。

    男医生垂下头,不知对女人说了些什么。

    女人忽而崩溃大哭,她跌坐在原地嚎啕不止,椎心饮泣,拳头无力地砸在冷硬的水泥地上。

    男医生蹲下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又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才起身驼着背离去。

    徒留一行人在凛风中涕泗交颐,呜咽声卷进风里一路飘到言栀景行止耳畔。

    言栀被眼前的画面渲染上悲伤,鼻子开始发酸,这样的生离死别她每天都在旁观着、经历着,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次数的增多而感到麻木。

    “你好狠的心啊!怎么就扔下我们两母女先走了呀!你这个坏蛋!混账!言而无信的东西!你明明说过会陪我们一辈子陪到变老头的,你说谎!!你说谎!!”

    凄厉的“你说谎”三字喊得撕心裂肺,响彻云霄,引来在场的人们纷纷回头观望。

    女人悲不自胜地跌坐在地上,众人无不哀痛欲绝,但这个时刻谁也无法多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守在女人身旁听着她无助又彷徨地哭着喊着,声嘶力竭着……到后来,她的哭泣声渐渐止息,神情绝望麻木,整个人了无生气灵魂出窍一般,只余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留在人间。

    她身后的亲人也难再压制自己的情绪,或呆呆站立掉泪,或红了眼眶拼命仰头,或三三俩俩抱头痛哭,或……还有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落在他们后面哭得像个孩子,没两秒又哆嗦着唇吞下了呜咽声,瘦削的身影佝偻着,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

    言栀赶紧别过脸不忍再看。

    景行止也侧过脸,他清润的脸庞连同西下的夕阳一同沉进黑暗里。

    两个人各自静静站立,耳边不止有稀碎压抑的哭声也有无情过往的风声。

    良久,女人跌跌撞撞的步伐声越发接近,随之而来的是人群还未整理好情绪带着哭腔的叫喊。

    “露西娅!露西娅!你在干什么!”

    言栀身子刚旋过去,眼角便捕捉到一抹黑色飞快地从自己面前掠过,那阵风倏地跃上平顶摇摇晃晃地将要下坠。

    言栀大惊失色,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比脑子行动更快!

    她腿一迈,手一伸,条件反射性地追逐着那抹黑色。

    “露西娅!!”身后传来一阵惊呼,随即响起的是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及呐喊声。

    被唤作露西娅的女人动作异常迅猛,仿佛将全身所有力气都留在了这一刻。

    “危险!”言栀咬紧牙关往前跑,她的指尖好不容易触到她的腿脚,转瞬就被露西娅狠力一踩,“别管我!让我死!”她转过脸来,面目狰狞地瞪着言栀,看着已经彻底失去理智。

    言栀吃痛,但不敢出声,她怕丁点声响都会惊扰到露西娅做出疯狂的举动。

    言栀小心翼翼地靠近,不断安抚着对方:“请你冷静,请你想想你的孩子!”

    情绪彻底崩塌的露西娅现下什么也听不进去,她残存的理智早已灰飞烟灭,这一刻只有内心的悲痛在无限扩大,她从未觉得世界如此绝望黑暗过,她急切地想释放,急切地寻找宣泄口。

    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解脱!

    “你离我远一点!”

    露西娅十分警觉,察觉到言栀的意图后她歇斯底里地朝言栀喷口水。

    言栀动作瞬间凝住,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高举双手妥协道:“我什么也不做。”

    言栀看着镇定自若,实则心头鹿撞惊悸不安,一双腿止不住发颤,她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女人身上,如果不这么做,她大概会腿软得站都站不住。

    高处的风很大,这是能要人命的百丈高空,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吹下楼摔成肉泥,她下意识猫着身子竭力保持着平衡,同时目不转睛地观察露西娅的情绪变化。

    露西娅的家属在下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景行止侧首冷静交代两三句,他们才回过神来,立马兵分两路,一路留在原地劝人,一路去寻求帮助。

    趁着他们与露西娅对话间隙,言栀抿紧唇哆嗦着腿往露西娅的方向靠近,明明她也惧怕,可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上来了,也许这就是为人医者的心,拯救生命从不局限于病床或手术台!

    底下的一张张脸全都满面泪痕,衣冠凌乱。他们方还挣扎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结果还未从这个沉重的打击中抬起头来,转瞬又陷入了另一个紧急情况里,他们只能相互搀扶着彼此给予对方依靠,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勉强维持站立的姿态。

    一直落在最末的老人拨开了前方遮挡住他视线的人。

    他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他眯着眼睛寻找露西娅的身影,声音在颤抖:“露西娅!你在干什么?你快下来!小月亮才刚失去爸爸,你想让她也失去妈妈成为孤儿吗?!”

    露西娅表情漠然,连唯一的女儿也唤不起她的求生欲。当一个人哀莫大于心死的时候,这个世界便没有任何人事物能够留住她了。

    露西娅心如死灰地指着自己的胸膛,她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明明在看着他却又仿佛在透过他看着谁一般恍惚:“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你们,我没法想象本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太痛苦了!这里太痛了……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了!你们好好生活,不要惦记我们,我们会幸福的。”

    “露西娅!你在胡说些什么,本是走了,但小月亮还在!你更应该好好活着照顾好她,她是本唯一的血脉啊!!”老人不知不觉间眼泪纵横,他含着泪水蹒跚前行,试图破开露西娅的保护壳,将她拉出来。

    可露西娅只是一顿,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留下。

    她默默抬首看了一眼苍穹。

    暮色层层叠叠铺就穹顶,最远处的霞光一点一点沉入地平线。

    晚霞再灿烂迤逦也要落下帷幕。

    从此星月黯淡,黑夜漫长。

    露西娅拂干眼底的泪,她背过身去,面前是百丈高空的风景,整个世界广阔得只容得下她一人。

    风声鹤唳,她被风带得摇摇摆摆,瘦削的身子看上去是那么脆弱不堪,但每一步又坚定得如履平地。

    她往前走了一步、两步……右脚已经踏出栏杆,凝在半空中。

    “本,我来了!”她眼里流露出一抹决然,嗓音平实嘶哑,带着将要解脱的优容。

    她张开双手,就着沉沉暮霭一跃而起,言栀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她已经被夕阳吞噬,会随着夕阳西下消失不见。

    言栀看得心惊肉跳,她的腿软得直打哆嗦,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就这么一扑扑了出去。

    但有人比她速度更快!

    景行止不知何时已经跳上了女儿墙,在露西娅念出诀别几字时已经紧紧从后搂住她的腰身往回倾倒,他的体重占了上风,两人如流星般重重往地上坠去。

    “咚!”

    “快快快!”

    言栀扑了个空,她五指紧紧扳着墙体的边沿稳住身子。

    她差点被眼前的画面吓死,一张脸瞬间褪去血色。

    景行止后脑勺着地,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异常迅猛地涌入他脑内。

    “我叫你行止师兄吧。”

    “我吗?我英文名叫Yan,怎么样?”

    “可恶,我又输了!我下次一定会赢!”

    “好,那我要考北大医学院临床系!你要等我啊。”

    “哈哈哈!你又猜错了!这次是十一班的信!”

    “这封信你一定要记得看哦。”

    “你上次是不是没看信啊,这封真的很重要,你一定一定一定要看!”

    ……

    “儿子,我们该回家了。”

    “你就是那个私生子?啧,不用指望我会认你做弟弟。”

    ……

    “查到了,人在莫斯科。”

    “前面有人!小心!”

    “砰!”

    ……

    景行止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无奈眼皮子太重,眼前的记忆渐越模糊。

    渐渐地,世界又恢复一片黑暗。

    他在言栀身下紧紧闭上双眼,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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