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店经理领着服务员陆续上菜，全程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敢乱瞟，菜上齐了，便领着人悄悄离开，门也轻轻关上。

    戚老爷子领着戚云湖坐在一边，霍易独自一人坐在对面，偌大一张圆桌，中间像是隔了道天堑。

    霍易笑容温和，明目张胆地盯着戚云湖看，对面的戚老爷子却没什么表情。

    戚云湖回想起早上离开时，他提出收拾一下帐篷的时候就十分可疑，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虽不至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什么自理能力，但那种小事应该也不必劳他大驾。之后还十分大度地让她处理事情怀柔一些来见一见所谓的相亲对象，两人在车上那么长时间，他愣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大概是看明白了她眼中的了然，霍易似笑非笑地朝她眨眼，开口说：“知道老爷子喜欢酒，今天特意让人开的，二十年前的陈酿，您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戚老爷子从他进门那一刻就知道今天这孙家是肯定见不成了，他倒也没多计较，而是领着孙女坐下来吃完这顿饭。其实在他看来，跟谁吃不是重点，重点是这顿饭吃完，能带给他什么。

    戚老爷子端起酒杯闻了闻，谁知抿了一口就又放下了。

    霍易贴心地问：“老爷子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太淡。”

    戚云湖余光睃了眼那杯酒，她虽不胜酒力，却也闻得出好赖，那杯酒从她这里都闻得到醇香，她家这老爷子喝了一口居然觉得淡，明显是没事找事。

    霍易说：“是我考虑不周，那戚叔叔，我这里还有五十年的，等会咱们吃完，让人立刻给您送去。”

    戚老爷子差点被这一声“叔叔”叫得血压飙升。

    霍之敬那个老不要脸的，老得都快掉渣了，竟然还能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来，老来子老来子，眼瞧着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辈分高不说，却年纪轻轻便能独当一面。反观自己，辛辛苦苦养大四个儿女，一个堪大用的都没有！

    他叱咤商场这么多年，临到养老了却要经受家道中落这种事，此种情形下就算是死，也是含恨而终。

    所以又能如何呢？走到指望孙女这一步，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他越想越气：那老东西到底积了什么德，运气怎么能那么好？

    “这个先不急，”戚老爷子在心里咬牙切齿一番，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声说，“你搅黄了我孙女的相亲宴，打算做什么？”

    “相亲而已，老爷子既然想在这些家族里选孙女婿，不妨再多看看，青年才俊那么多，孙靖辉也不是唯一那个。”霍易把黄鱼汤慢慢转到戚云湖面前，给她介绍说：“这是现打捞上来的大黄鱼，很新鲜，厨师是专门请来的。鱼汤熬煮很看火候，尝尝。”

    戚云湖便拿起老爷子的碗，盛了半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老爷子睃她一眼，见后者目不斜视地低头喝自己的汤，不免心生不悦，再开口时说的话明显成了嘲讽：“青年才俊？小孙自小被送去国外读书，成就不小，小小年纪已经可以接手家中生意——你所说的那些人里面，有哪个‘青年才俊’能比得上？”

    他说的其实不错，就霍易知道的，很多家族里的二代三代们，经过老一辈的奋斗，到他们这基本都是以吃喝玩乐为主，不是他们不想做出什么，而是能力有限，就算钱放他们手里也断然生不出更多，生来就不适合发展事业。

    当然，凡事都是多面体，光抓着一面不放，不是故意的，就是短视。

    霍易不以为意，他不紧不慢地又给戚云湖转了道菜，看着她先给自己爷爷夹，然后再自己夹着吃两口，这才转向戚老爷子，笑着自荐：“您觉得我怎么样？”

    戚云湖没忍住，嘴里细嚼慢咽着，唇角就翘了上去。

    霍易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不由得也笑起来，看在他人眼里，倒像是不好意思了。

    老爷子没想到他上来就这么直接，一时没想好招架之词，但却在心里骂了好一阵，果然有什么样的老子就生的出什么样的儿子，青出于蓝，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高攀不起，”老爷子冷哼，“我孙女是找婆家，不是过去给人当奴隶的。”

    霍易表情不变，语气却少了几分漫不经心，“戚叔叔，您这话就严重了。”

    戚老爷子对霍家的恨意并非一两天，若非多年来的修养帮着维持住体面，他早在看见霍易进门的时候就破口大骂开了，此刻又被他这个小辈了驳了面子，胸腔里更是一阵气血上涌。

    “话不投机，云湖，我们走！”

    戚云湖坐着没动。

    戚老爷子眉头紧皱，看着她，“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戚云湖在两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吃了不少东西，又喝了两碗鲜汤，算是吃饱喝足，听了老爷子的质问，她揩了揩嘴，垂下眸子，声音不轻不重，“爷爷，孙家我是不会去的。”

    “你……”

    “您早就看出我的心思，既然当时没有阻止，现在为什么要强行将别人拉进来呢？”戚云湖情绪平稳，就算是质问也仿佛只是在叙述某件事，“您这么想让我和孙家建立关系，应该不是单纯地想给我找个好婆家，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按照您的意思嫁进去，结果就是——只有您一个人满意，”她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霍易，像是要从他那获得些什么，“但是，我不愿意。”

    霍易站起来，绕过圆桌，来到戚云湖身旁。

    老爷子没想到一向乖顺的孙女今天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胆大包天地公然违抗他，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久远的记忆，一时竟口不择言，“你，你，你反了，反了！你就跟那化成灰的老太婆一样，看看那老太婆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啊？祸害！她就是个祸害，把你也教成个祸害！她活该不得好死，活该……”

    戚云湖的手倏然攥起，一双眼睛愈发冷淡。

    她扭头看过去，戚老爷子还在一声声咒骂着“老太婆”，面目狰狞，唾液横飞，他年初刚过了八十四大寿，去做体检时医生特意叮嘱他，让他注意脾气，尽量少生气，更不要动怒。但他今天已经不知道生了多少气。

    明明来的时候还是精神矍铄活到百岁不是问题的人，仿佛只是转瞬之间就迅速苍老下去。

    戚云湖愣愣的，脑子里混乱不清地闪过许多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心跳声清晰可闻，混在耳边的轰鸣声中——忽然感到手被温热包裹，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回头看向霍易，在他安静的眼神中，所有声音画面在那瞬间有如急流勇退。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发出声音，只是松弛了攥疼的拳头。

    霍易俯身在她耳边说：“去外面找刚才那个经理，让他带你去我办公室。”

    戚云湖不知道听没听见，没有立刻给出反应，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略有些空洞。

    “乖，”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这里交给我。”

    驻店经理接到消息第一时间等在门外，戚云湖开门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多问，眼看里面的老爷子都要追出来了，他也目不斜视，镇定关上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领着戚云湖离开。办公室在同一层，就是距离不近，戚云湖闷不吭声地走了好一会，直到经理打开门，她才对人低声道了谢。

    易合酒店主打的就是“大”，什么都大，尤其霍易的办公室，戚云湖走进去，环视一圈，感觉自己更加没着没落，她挪动脚步，慢慢走到落地窗边，在沙发上坐了下去。

    她这些年真的很少会主动回想那座山，以及山上那个孤独的可恶老太婆。

    也许她就是过得太孤独了，才会在那天突然下山，再也没能回来。

    戚云湖离开，戚老爷子突然没了发作对象，不甘不愿地停止了谩骂，手扶着椅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想把桌上那杯酒喝了，未料还没伸手，酒杯就被拿走了。

    “老爷子，您悠着点，这种时候可不好再喝了，”霍易倒了杯温水放过去，“您要是真喜欢，等会走的时候，我让人给您放车里，您回家慢慢喝。”

    老爷子虽然脾气不好，但也听劝，喝了口水，一口气总算喘匀了，坐下来，沉着脸不说话。

    “您这么急着让云湖嫁进孙家，我知道为什么。”

    戚老爷子不以为意地哼了声，虽没说话，表情已经很明白：你知道个屁！

    霍易笑了笑，心平气和地说：“您想要什么，我知道，也可以给，我和孙家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云湖是去孙家给您争来，而我是主动给过去。”

    戚老爷子目光忽然变得幽深，说出来的话却直指要害，“你连霍家都没有完全收拢，凭什么来和我谈条件？”

    “凭我准继承人的身份。”

    老爷子的神情在听见他这话后不知为什么变得有些怪异，惊讶，遗憾，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笑意，“你大哥……”

    霍易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戚老爷子目光复杂地将霍易好好看了一会，如他自己所说，同龄人中，他的确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能力和外在都非常不俗，人前永远都是彬彬有礼的模样，情绪稳定，少年老成。

    但老爷子这辈子阅人无数，风浪都经历过，却在看见少年时期的霍易时没来由地毛骨悚然，直觉告诉他，这个少年人完美继承了他老子的所有优缺点，不，更甚，应该比他老子还不是个东西，比他老子还会伪装。

    抛开两家过往的一些纠葛不提，他仍然不喜欢霍易。

    “你到底看上我家丫头什么？”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霍易笑着说，“您只需在我们这段关系中点头，其他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事。”

    戚老爷子半晌无语。

    霍易也不催促，他闲适地喝茶吃菜，没有半点不耐烦。戚老爷子看不惯他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想要挫一挫他的锐气，便说：“如果我就是不点头呢？”

    霍易动作一顿，放下筷子不吃了。

    “那也没关系，顶多就是，您最后，人留不住，想要的得不到。”

    戚老爷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升腾起来的怒意。

    他蓦地站起来，目光沉沉地俯视霍易，后者不为所动。

    “成、交！”

    霍易也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回道：“谢谢您对我们的祝福。”

    老爷子厌恶地后退一步，拿起外衣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