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哥哥

    私人定制的艺术课程在入秋后的第一周末迎来‘毕业’。

    周日下午来慕公馆教绘画的老师是意大利米兰人,曾在中国留学过,会讲普通话,叫Vinzo(文森佐),教了慕黎也三年中国画和油画。

    他已经有三十多岁了,是不婚主义者,留着一头浓密及肩的金色卷发,即便名牌白衬衫外套着件褪色的旧皮夹克,身上的艺术气息也很浓。

    此刻,他拿着一本散文小说,坐在半圆形的阳台外,阳光洒在他身上,背靠着椅,双腿交叠,盯着一处地方长久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时而笑,笑起来眼睛周围有皱纹,不笑时看起来有几分阴郁病态。

    慕公馆的画室在西南角,空间开阔,光线明亮,层层垂下来的纱帘随着微风轻晃,左侧一面置物架上放着许多各种形状的许愿瓶,右侧墙壁上挂满了画,像个小型艺术馆展厅,每一副画都装裱在仿古的棕色木框里。

    慕黎也坐在画室中央,画笔在调色盘上轻轻打圈调色,橘黄,草绿,深红,白色搅成一排熟褐色,在画布上轻抹开,画架旁的小推车放了各种颜色的颜料,多支画笔,一大盒作画工具。

    午餐和自家传媒集团的杂志主编老师在附近法国餐厅吃,化了淡妆,着装也正式。餐后匆忙赶回来家上下一节课时,与前来慕公馆授课的文森佐在路口相遇,师生俩的车一前一后开进院子。

    没有合适的时间换衣服,慕黎也身上穿的还是那条复古轻奢的高领白色长裙,裙摆长至脚踝,踩着水晶高跟鞋,高贵又冷艳。长发半扎半披,系上黑色围裙,手拿画笔,周身充斥着淳雅的书香人文气息且掩饰不住她与生俱来的高傲。

    姥爷很满意她今天的装扮和她安静时不说话的样子,因为他一心想把一身反骨如何都掰不正的她培养成一个有着江南气质温婉动人的淑女。

    一缕发垂在调色盘上,发尖儿和围裙上都沾了颜料,她没在意,画了将近三个小时,眼睛和手臂因为长久作画而发酸发麻,就连画笔上贴着创可贴的指尖都控制不住在发颤,额前和后颈出一层薄汗,紧贴在皮肤上,很难受的感觉。

    最后一步完成时,手已经没了力气,画笔从指间滑了下去,木色地板又添了一色。

    慕黎也把调色盘放到一边架子上,弯腰去捡,动作略僵硬。

    文森佐听到椅子轻微的摩擦声,回过神来,看了眼腕上的表,差一刻四点半,他合上书,起身往里走。

    慕黎也直起腰,没一秒时间缓解身体不适感,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文森佐的目光定格在她的‘毕业试卷’,面上没作声,在心里评分。

    慕黎也童年时期就开掘了绘画天赋,成长至今一直都没停止绘画,上过名师时尚设计课,接触过各派艺术家,善于将现实世界与超自然世界,国画和油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无论是画人像还是光影景致,她都能描绘得很逼真,每个细节都清晰无比,仿佛是高清真实的图片一般。

    “如果我每个学生都能像黎也一样优秀,那我此生死而无憾了。”文森佐用一句话评价她的绘画技术。

    慕黎也右手放在腰后,很轻地笑了下:“谢谢老师。”

    文森佐问:“这幅画我可以带走吗?我很喜欢,想留下做个纪念。”

    “是学生的荣幸。”

    下课时间到了,文森佐被慕远志请下楼品茶。

    慕黎也留在画室里,给油画喷上定画液,打开吊顶风扇,进小仓库拿出一个复古的画框和一张花纹简单的包装纸,准备裁剪。

    画室的门敞开着,杨嫂站在门外轻声敲门,提醒:“幺小姐,楼下来了一位你的同学,姓林,说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慕黎也在工具桌前剪着牛皮纸,背对着杨嫂:“人请上来,东西放书房。”

    “她先一步被老爷请去花园吃下午茶了。”

    “……”轻叹了口气,说:“你招待好她,我等会儿下去。”

    “冇问题。”

    杨嫂脱口而出一句家乡话。慕黎也是里深人,里深粤语普及率很高,她听得懂,也会说。

    十分钟后,将油画装框,放进长方形的盒子里,包上牛皮纸,撕胶带的时候食指抽痛一下,慕黎也将皱起来的胶带随意贴在废弃的牛皮纸边料上,左手拇指和食指摁了摁右手手腕,头顶的吊扇还在运作,吹得她的长发轻轻扬,牛皮纸卷了角。

    隐约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一直从走廊传来,二楼的木地板被踩得嗒嗒直响,慕黎也推断向画室走来的人穿着高跟松糕鞋。

    下一秒。

    “慕黎也!”是林木笙。

    林木笙走进画室,小心翼翼地扫了眼,只看到慕黎也一个人,松了口气,反手把门轻轻关上。慕黎也转过身看她,倚着置物柜,捏手指的动作没停:“你是害怕还是紧张?”

    “是震惊!你外公是什么人物你心里没点数吗?老一辈里的商界大拿,又是一个鼎鼎有名的浇花人,里深市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企业家是他手中的学生!我爸当年差点没把他当神一样供起来!”

    林木笙第一次在她面前那么激动,跟连珠炮似的,语速也是前所未有的快,“还有你住的是什么房子?!古色古香,大到令人发指,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把‘苏州园林’搬进了家里。我家在国内的房子都没你这边的房子一半大!司机把车停在大门前的时候,我都不敢信,反复确认了三次这地儿是不是你给的地址!”

    慕黎也:“你说的太夸张了,我们这儿还赶不上城西郊外那几栋私人庄园。”

    “有什么区别?”

    林木笙哼了声,双手环着臂,朝她走近,“话说你真的确定转回安多佛了?为了卞丞越?”

    “嗯,下周开始不回格罗顿了。”

    慕黎也转过身继续将包装纸贴好,林木笙挨近她,看了眼桌面,没像在学校那样搭手帮忙,还气着没缓过来,无所事事地扫视了眼画室布局,然后视线落在右侧墙面上挂着的巨幅油画,问:“你喜欢黎宿?”

    慕黎也手指将礼盒丝带绕一圈又一圈,淡淡回:“喜欢。”

    “我也喜欢,六年级的时候很迷她演的一部仙侠剧,她那颜值真的不是盖的,出山即出圈,就算出车祸成植物人睡了三年,醒来依旧艳压众星,简直是女明星中的女明星。”

    林木笙边看边感叹,慕黎也忽然说:“她是我姐。”

    林木笙震惊地侧头看她,眼睛睁得很大,她将丝带系成蝴蝶结,紧接着,拉开抽屉,从里拿出一封提前写好的感谢信和火漆印章用具,点燃蜡烛的同时开口,声音很轻,吐词清晰:“我随我妈姓慕。新闻上有播,我姐是跟我妈一起出的车祸,她们都伤得很重。新闻上没播的是,我妈抢救回来后的第七个月没撑住走了。”

    林木笙垂下手,手指捏着裙摆:“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有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我妈也不希望我过得不开心。”慕黎也无所谓地道。

    话落,林木笙突然将她抱住,眼睛红红的看着她:“你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很难过。”

    “收起你的圣母心,别听人说一二句惨的就可怜人家,你都不知道人家怎么变着法子骗你。”

    “你骗我了?”

    “能将你骗得团团转的只有盛言逸那个人渣。”

    “……”

    一楼大厅机械落地钟时针指向五,日光斜照在后院的花园和人假山泉上,树荫晃荡,蝴蝶低飞,枝头的鸟鸣叫不停。

    前后送走文森佐和林木笙,重新回到客厅,布偶猫不知道跑哪打盹去了,慕黎也累得不行,眼睛很酸,直接躺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慕远志在楼上书房与人视频议事,五点半拄着拐杖下楼。楼梯平台呈现出两个独立的楼梯,分别通向左侧正庭和右侧偏厅。

    屏风后三位佣人正在中庭打理名贵的花花草草,景观树木假山盆栽。客厅和楼道只开了壁灯,昏黄静寂,慕远志步行到正厅,打开水晶灯,见慕黎也一点形象都不在意,就这么熟睡在沙发上,长发凌乱地搭在肩头或垂下,发尖儿和白色的衣裙上颜料都没清理。

    慕远志怒瞪着厅廊外忙碌的佣人,气势大开:“你们干什么吃的!入秋寒凉,不叫她回房间睡也不给她盖张毛毯,着凉了如何是好!”

    声儿很大,慕黎也直接被吓醒,迷迷瞪瞪,整个人都软绵绵的,看起来像一朵人畜无害的小白花。

    她下意识坐起来,布偶猫在她腰后探出脑袋,眼睛清蓝剔透,喵叫一声,展开小肉爪在她右手手背上按压。

    慕远志走到一张古棕色教父椅前,看着她用手拨头发,依旧是那一副睡不醒的鬼德行,劈头盖脸地就骂:“你看你这像什么样子!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去上去洗澡收拾收拾,就你这模样莫说能讨少执欢喜了,去大街上讨米人家都嫌你脏。”

    “……”

    慕黎也醒了大半,把猫抱在怀里,背往后靠,这会儿肯抬头了,脑袋斜着,姥爷正气得吹胡子瞪眼,样子特别像他小时候看的一部动画片里的老爷爷,没在怕,反倒是觉得有点可爱:“外公,就我长这样,别说是去大街上讨米了,出了这个家门您都得准备好赎金救我。”

    慕远志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才恍然知晓,觉得她说的话晦气,挥起拐杖打在她手臂,没用力,她却假模假样地缩了下,瘪起嘴,眼看着就要犯娇气。

    慕远志立马说,“莫说废话,少执已经接上你父亲在回来的路上,你赶紧……”

    话听到一半,下沙发,光着脚往楼梯快步走。回到房间,去浴室快速地冲了澡,挑选了套优雅而又得体裙装,黑色的卷发披散在肩上,化了裸妆。长辈们就喜欢她这样打扮,精致又乖巧,整个人看上很贵气,上得了台面还特别有范。

    慕黎也对服装时尚这块儿感兴趣的同时也很讲究,什么场合,见什么人,穿什么类型的衣服,该搭配什么饰品,她有一套心机和技巧。

    她长得漂亮,身段优越,足够精致,气质也独特,只有她看不上没有她驾驭不起的单品。

    姥爷这人格外注重家庭氛围,规定每月月末家宴需全员到席。

    如今他退休搬来美国陪读,养老,两个子女和女婿又在这边工作,他不可能因为地点换了就改变了规矩,有时候固执得让人觉得困扰。

    四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一家七星级酒店停车场,保镖打着黑伞将慕远志和慕黎也挡得严严实实,以防被拍,一路护进酒店内梯,按下三十八楼的楼键。

    傍晚和姥爷的对话,有开玩笑的成分在,但也确实是真的。

    像他们这种人,出身高门,过早暴露在在媒体前,身旁若是没一个护着,不是成了人粘板上的鱼肉,就是去见了阎王爷。

    黎宿就是个例子。当初一意孤行,不顾家里反对,为了一个男人非要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娱乐圈,花了五年的时间,不依靠家里一分力量,好不容易爬上一线女星的位置,获得了西方影视人对亚洲女明星的最高评价。

    结果呢,跌下来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自己成了植物人睡了三年不止,还赔上了母亲的一条性命。

    姥爷心疼吗?只能说自责赛过所有心疼。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树敌于众,众必攻之。

    他早就料想到了会有这么一日,却没用最强硬的手段阻断她的星途,还屡屡利用她与祁郁行的私情来达到目的,现实而又功利。

    慕黎也与黎宿不截然不同,慕黎也是这一辈排行最小的,与黎宿相差六岁。最大的差异无疑就是慕黎也一出生就被全家上上下下捧在手中当成人间至宝,精心护着,物质精神双重富养,也不受家庭与外界约束。

    每每姥爷给她灌输要为家族奉献的残破思想,她都左耳进右耳出。有一颗狐狸心,贼精贼精的,从不掩藏自己眼里的狡猾,性子像六月三伏天火辣辣的太阳,即便晒得人心里有怒火,也受不得她变脸后一点点温软乖巧的模样。

    就连油盐不进,重男轻女的观念早已深入骨髓难以改变的姥爷,都不忍心对她说半句重话,越来越顺着她。

    今晚家宴来人少,本应到场的小舅舅慕权复临时有公事飞去了英国,现只有六人。

    侍应生将包厢的门打开,慕黎也搀扶着慕远志走进去,第三步停下,里面的人秉持晚辈特有的尊敬,齐齐站起身,各自称呼道。

    “父亲。”

    大女儿慕之舟,也就是卞丞越的继母。经济圈和时尚圈叱咤风云,挥斥方遒的女强人,有着一双丹凤眼,气质冷冽,年轻时是个出了名的冷美人,现在容颜依旧,没多大变化。

    “岳父。”

    大女婿,二女婿。年纪一样,四十有五,身着正统西装,前者五官相貌与卞丞越有几分相似,雅痞与商人精英的气质风范在他身上完美糅合。后者言行举止端的是儒雅商人之态,与前者不同的是,后者看起来更沉稳,颇具几分威严。

    “外公。”

    这一声是卞丞越唤的,只有他微微弯了弯腰。

    在家里边他喊慕姥爷一声外公合情合理,但在外头他得跟旁人一样,遵守规矩喊:“慕博士。”

    慕远志和慕黎也站在原地,慕黎也看着他们,跟卞丞越一样,礼仪做足,微微弯下腰,逐一打招呼:“爸爸,姨父,姨母……”

    停了停,看向卞丞越。

    他今天穿得很帅,有贴合年龄的少年感和松弛感,黑色连帽卫衣,黑色工装裤,胸前佩戴的装饰链条上扣着双别针。不用看衣服上的logo,慕黎也都能识出这是他喜欢的小众轻奢品牌今年初秋出的新款。

    两人的视线相触,他看着她,淡淡地没有任何表情。而她脸上的笑意明媚而生动,娇俏又野性。

    她喊:“哥哥。”

    声音软糯,听得人心里直痒,也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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