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燥热的天气,燥热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石桥没有护栏,本就狭窄。唐莺莺莽莽撞撞上来,挤得两人都往掉了下去。

    身体失重时,一只手伸来,将白梨儿揽了上去。

    白梨儿惊魂未定站在桥边,纤腰被韩修炽热的大掌紧紧束缚。粉色襦裙贴着白衣,隔着几层布,几乎能听清对方剧烈的心颤。

    她不知道,韩修视线里炸开了一团血色。

    两人贴紧的衣衫上仿佛有鲜血流下。怀中人儿的脸变得惨白,嘴角滚落黑血。

    “韩修你松开。”白梨儿在他怀里挣扎起来,打断了他的回忆。

    韩修乍然醒来。没有血,没有枯死的梨树。

    贴着腰的手立刻如碰了烙铁般缩回,背在身后。他为自己的失态有些无措:“情况紧急,失礼了。你,还好吗?”

    绿苑也上前将她家小姐仔仔细细检查了遍,小声发着怒气:“小姐,那个唐家大小姐分明就是想害你掉水里,活该她遭报应,自己掉了下去。”

    白梨儿看见其他人退到岸边,焦急地喊着唐莺莺的名字,侍从接连跳下水。

    她心想,坏事了。

    苏怀瑾正朝他们赶过来,她忙用眼神劝住绿苑。

    “这些话不要对任何人说,好绿苑,这次我闯大祸了。”

    贝齿咬了咬唇,她有些慌张了。平时主意大箩筐,等苏怀瑾赶到时,她也没想到脱罪的话,干巴巴道:“我不是有意的,桥……太窄了。”

    “一个人落水,总比两个人一起掉下去得好。”苏怀瑾也没了平时轻松模样,但他这话,还是让白梨儿有些意外。人在他府上出事,不怪她,就该轮到他被责怪了。

    苏怀瑾突然笑了笑:“你不会害怕了吧?怕什么,桥是我府上的,湖也是我府上的,唐将军肯定是问我的罪。”

    他看向湖水至深处,恰好没在侍从的胸口,道:“万幸,这湖不深,不会有大碍。好了,别在这危险地方傻站了,韩兄,劳烦你领她们去阴凉处。”

    这是会偏袒自己的意思么?

    “梨儿,去岸边吧。”韩修道。

    白梨儿点头,带着一腔愁绪离开了石桥。

    正如苏怀瑾所说,湖并不深,唐莺莺很快被送上岸,一群人拥簇着,跟至厢房。

    还没确认人是否平安之前,她这始作俑者也不能厚着脸皮离开。其他女客都聚在一起,白梨儿远远看了看,扭过头去找韩修。

    北侯府最熟悉的两个都在厢房里,她也只能跟韩修待一起了。

    两人走上了抄手游廊。

    “今天你救了我两次。”白梨儿感叹道。

    “两次?”韩修有些困惑。

    游廊里挂满了紫藤花,叶间漏下点光,斑斑驳驳点缀在地上。

    要不是出了事,花该更娇些,阳光也该更明媚些。

    何止是两次,好像每一次遇到韩修,再糟糕的事情都会变好。白梨儿偷偷从团扇后看他,额头的伤已经好全了:“你的伤,好了啊?”

    韩修顺着她的视线摸了下额头,道:“是,大师赐的药甚好,琼林宴时已经掉痂了。”

    大师白梨儿将脸埋在了扇子后面。

    “你刚才在桥上叫我什么?”她突然想起什么。

    “……梨儿。”韩修跟着站住,突然被问,竟有些局促,“我和怀瑾兄年纪不相上下,我听他叫你梨儿。”

    捉弄的心思得到极大满足。白梨儿憋了一会儿,就笑出声来,梨涡深得能盛美酒。

    “好啦,不逗你了。准你叫了。”白梨儿娇声道,“你这书虫,别人开玩笑都听不出来。”

    也不知道他帮自己到底是有心无心,可确实次次都替她解了围。

    两人没走多远,其他男客追着韩修过来了,约着进了亭子。

    白梨儿起初以为这群人都是官场中人,听他们交谈才知道,都是些商人,但都和朝中大臣沾亲带故,十分关心国事。

    他们聊起了舞弊案。韩修好像不避讳,这些人放逐了好奇:“不知是何方神圣给大臣们送的诉状,听说大理寺查了些日子都毫无头绪,韩兄怎么看?”

    韩修淡淡地回:“仇家寻事罢了。”

    白梨儿托着腮坐在他旁边,本听得摇摇欲睡,听到这里清醒了过来。韩修跟她想的一样。

    其他人惊讶地问:“为何这么猜?”

    韩修分析:“若为邀功,就选明谏;寻仇,则选暗谏。他或许不愿意被人知道仇家是谁,又或者名录的来源天机不可泄露,不能被人知道。”

    “难道不是这人亲自查出来的?那能怎么来,总不会天上掉下来的?”

    “大理寺都查不出蛛丝马迹,没准这人真能窥探天机。哈哈,韩兄这想法妙极了。”

    众人热闹地议论起来。

    白梨儿则想,韩修在生活中木讷、害羞了些,跟朋友一起、谈起本分时又是另一幅模样。掉书袋原来不仅仅是掉书袋。

    原来,这些人聚会时在聊这些要紧事。

    白梨儿托着腮,玉指点着自己的脸颊。好嘛,就只有她,心里总想着玩。

    再往深了的话题,什么计相、平籴法、茶叶与马匹贸易等等,白梨儿越听越糊涂了。

    她跟韩修告别,带着绿苑去别的地方透气。

    走着走着,就迷了方向。

    绿苑左右看:“小姐,左边也是樱桃树,右边也是樱桃树,我们该往哪里去?”

    白梨儿捏着酸痛的腿,气鼓鼓的。太久不来,她将附近的景致记混了,白走了好多冤枉路。她多想立刻飞回白府,泡上解乏的玫瑰浴。

    本着赌气心思,她乱选了一条。走着走着,熟悉的屋子出现了,竟是绕到了厢房的背后。

    绿苑高兴道:“小姐,我们走出来……”

    白梨儿竖起了食指:“嘘。”

    里面的人在说话。

    “小姐,苏家二小姐真不识好歹。你对她那么好,她却只关心你会不会因为落水的事怪罪他们。”

    “呵……北侯爷是皇家末枝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苏怀瑾更胜他父亲一筹,根本无心承袭爵位。苏怀玉跟他们都不一样,她在滇南可是吃过了无权无势的苦,比以前‘懂事’多了。”

    是唐莺莺的声音。她不是掉进湖里去了?怎么说话跟没事人一样。

    白梨儿皱了眉,这人好厚的脸皮,怎么在人府上做客,还要指责别人家事。

    唐莺莺背着人的时候,语气刻薄极了:“苏怀玉堂堂王侯之女,被一个地方小官退婚,多可笑。关心?谁要她的关心。以前人人说她比我好,现在谁还跟说这话。看着她这倒霉模样,让人开心极了,呵呵。”

    白梨儿愣住。

    苏怀玉竟不是和离,而是被退婚回的凉州。

    这就是她变了个人的原因吗?

    “今天的事,小姐打算怎么办?”

    “害我跌水里,害我闹笑话,我当然要去找姑姑。姑姑在皇上那儿吹一吹枕头风,什么北侯爷、白将军,一个都别想逃!”

    “那个白梨儿最是可笑,以为她爹是多大靠山,在我面前敢张牙舞爪的。她爹一个乡野出身的小兵,还跟我大将军府比较。不过就是侥幸打了几场胜仗罢了。不过白崇可是聪明人,我听姑姑说,他可是有意把女儿献给皇上,就为了加官进爵呢。”

    “那不是便宜了白梨儿?”

    “进宫为妃,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不是便宜了她。苏怀瑾今天和她眉来眼去的,要是知道她会嫁给皇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说不定跟他妹妹一样成天愁眉苦脸,多好看……”

    白梨儿跑着离开那窗户,扶着一棵树干呕。

    什么?嫁给老皇帝?他今年都六十了,够当她爹了!

    爹娘从不过问她的婚事,就是因为这个吗?

    吐完浊气后,白梨儿清醒过来。

    唐莺莺跟她一般年纪,皇后再喜欢她,也不会把事实都告诉给未出阁的小女子。多半是听到了碎话,自己妄加猜测而已。她的话只能信一点点。

    白梨儿仔细回想,先前困惑了许久的事,豁然开朗。

    纳妃应该是真的,但是爹娘不愿意,所以总是旁敲侧击问她是否有心仪的男子。

    娘亲是因为这事才去仙女庙求神……而她那天毫不在意,像个孩童在惹是生非。

    回忆起种种,白梨儿既懊悔又心疼。

    “白小姐,终于找着您了。”

    北侯府的侍女找了过来:“唐大小姐醒了,二小姐让我们通知诸位小姐前去探望。”

    白梨儿才不想再看见她那张讨人厌恶的嘴脸,但忍不住好奇:“她这就没事了?”

    侍女回道:“是的,多亏了唐小姐会水,大夫说无碍,只是受了点惊吓而已。”

    她会水?白梨儿十分惊讶,那她还在水里泡半天,把北侯府闹得人仰马翻围着她转。而她居然还想找别人麻烦。

    怀玉,你快看清她的真面目!

    第一份药煎好了。

    苏怀玉端过药碗,兰花指捏着汤匙细细搅拌,吹凉了,一口一口喂给唐莺莺。

    厢房内站满了关怀备至的女客,争抢着跟唐莺莺说话。回话时,苏怀玉举着汤匙的手只好又回去,等她想喝了,再送上前。

    有人多嘴道:“白梨儿怎么还没来?她把唐大小姐害成这样,不会吓跑了吧?都不来道歉,真是没教养。”

    唐莺莺柔声道:“害怕是人之常情,再等等,白小姐内心纯善,一定会来的。”

    苏怀玉喂完药,侍女呈上了蜜饯,用精致的陶瓷盘装着。

    她正要拿,柳叶眉轻轻皱了起来:“怎么是黄皮蜜饯?莺莺吃不了酸,我让你取山楂蜜饯来。”

    唐莺莺掀了眼皮看去:“怀玉屋里的丫头是有些笨。我们唐府的侍女有专门的婆子教习规矩,改天我给你送一个来,手脚一定勤快的。”

    苏怀玉没有回,她放下药碗,从床沿站了起来,道:“我亲自去拿,莺莺等一等。”

    别人夸道苏二小姐对人真上心。她平日不爱笑,像从不见风吹的死湖,也没人能窥探到她内里在想什么,别人怎么想,她就点头。

    提着衣裙跨出门槛,有什么东西突然丢在她脚边,碰在门槛底下。

    是个字条,裹在一颗小石子上。

    白梨儿领着绿苑,预备离开北侯府。

    弯弯绕绕走了半天,突然听到旁边琼花林中有人叫她,竟是苏怀玉提着裙摆追来,步子很急,白梨儿还是第一次见她行色这样匆忙。

    走到她面前时,苏怀玉狠狠将东西丢在她的脚下。

    她脸上莫名乌云密布:“滚!”

    竟是来骂她的。白梨儿脑中一片空白。

    事情跟她想的不一样……她知道苏怀玉性子骄傲,所以才选了这曲折的方式给她递信。她连名字都没有留。

    她这才想起来,苏怀玉肯定是认得她的字迹。

    但为什么在知晓了真相后,还要特地赶来骂她?白梨儿委屈极了。她很少受人委屈,偏偏在她的旧友这里,自讨了一整日无趣。

    她酸涩地抽了抽鼻子,泪水在眼眶打转:“不知道苏小姐什么意思。我不认得这字条。”

    “白梨儿,你为什么总是自以为是?你以为只有你看破了一切吗?”苏怀玉根本不听她狡辩,颤着声骂。

    苏怀玉应该是温柔的。她就算是骂人,也维持着大家闺秀的气质。但嘶哑的、破碎的尾调出卖了她不平静的心情,这些话,就像从最深处,最伤心的地方出来的一样。

    白梨儿听得着急了:“好怀玉,你别生气。我只是想告诉你,唐莺莺不是好人。”

    “你到底要多久才能发现,我跟你不一样。”苏怀玉眼底滚落了两行热泪,消瘦的两肩剧烈地颤抖着,“我从小就要比别人多付出十倍艰辛,才能被看见。我父亲贵为王爷,却无实权。我哥哥明明可以承袭爵位,却自私得放弃了。嫁人不过是让我看清了,没有娘家做靠山,我只能伏小去服侍别人。你又懂多少?”

    “你现在回来了,还有我……”白梨儿十分后悔当时没多给滇南的苏怀玉写信,写得多了,总有一封她能看见,是不是能早点解救她出那火海?

    苏怀玉打断了她的话,冷笑:“梨儿,你是不是一直以为,你无忧无虑,能活得天真浪漫,是因为你有一颗跟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心?”

    “我……”

    “才不是,你不过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你比我幸运,你爹娘替你撑着伞,把狂风暴雨都拦在了外面。”

    两人中,话最少的是苏怀玉,可最牙尖嘴利的,也是苏怀玉。

    没有想到会有一日,她会朝自己露出獠牙。

    白梨儿大脑一片空白。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梨儿。我口味变了,不再吃福记的甜食了。”

    “我有我要做的事,你觉得丑陋也好,不堪也好,你要笑话我,呵呵,我都不在意。你我小时候的情谊是真……祝愿你永远做娇蛮任性的白梨儿,别落到我的下场。”

    “但你要明白,君君臣臣之间,没有谁能永远清高、安于一隅。你爹娘苦心的背后,多是你想象不到的艰辛。你好好珍惜吧。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苏怀玉走了。

    “小姐,好小姐,我们不要在北侯府待了,现在回去好不好?”绿苑劝道。

    “回去吧。”白梨儿木然地回应。

    走了两步,却一脚踩在了石头上,崴倒在地。

    绿苑惊呼来扶她,白梨儿轻轻推了推,说:“我没事,我能站起来。”

    可她站不起来,绿苑哽咽道:“小姐,你别再哭了。”

    白梨儿这才感觉到两颊的凉意。杏眼化作了两汪泪泉,扑簌簌地掉落。她擦了擦,却又止不住这泪。

    奇怪,她明明不是很伤心。

    泪眼朦胧间,她看向不远处的假山,扎着总角辫子的两道影子在那里嬉戏。有道影子站在下面,看着往假山上爬去的调皮小人,着急地左右奔跑,等着接住她。

    然后那道影子开口,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白梨儿止不住呜咽起来。

    脚上的伤比想象中严重些,她站不起来。绿苑试着蹲下身来背她。绿苑年纪本就小一点,身子比白梨儿瘦弱,忙活半天都没能背人起来。

    “小姐,你等等我,我去找人帮忙。”绿苑跑了出去。

    既在北侯府,绿苑先往苏怀瑾苏世子在的方向去了。但她发现苏怀瑾正在唐莺莺厢房门口。现在去找他,不是让唐莺莺看小姐的笑话?

    绿苑想了想,还有一个人。

    她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去找韩修。远远地招了招手,韩修过来了。

    韩修听她说完,问:“你们马车停在了何处?”

    绿苑忙回:“在,在后门的巷子里,小姐说,后门离花园近一些,家丁也侯在那里。”

    韩修略加思索:“也好,走小道应当不会引起注意。不必跟怀瑾兄打招呼了,以免引起注意,回头再遣书信来便是。我找个合适的理由离开,等我一等。”

    韩修有条理地安排着,绿苑渐渐不慌乱了。

    白梨儿看见绿苑领着韩修过来,连忙把脸偏到一边去。

    韩修居然没有过问她的惨状,蹲下来看了看她的伤,温声道:“我母亲也常扭伤腿,所以我略懂一些救急土方子。梨儿,冒犯了,可否褪去这只靴子,让我看看脚伤?”

    “……嗯。”白梨儿只能答应了。绿苑替她卸了靴子。手掌箍来,隔着层布袜捏了捏她的脚踝,喊她忍一忍,接着使了点劲,瞬时的剧痛伴随着“咔嚓”一声碎响,脚踝竟真的减了不少疼痛。

    手法利落得能和郎中媲美了。

    韩修没问她怎么崴成这幅模样,也没问她脸躲向一边,哭得花猫脸似的,是为什么而伤心。他又道了一声“失礼”,解了外衣盖住白梨儿,背对着自己蹲下身来。

    “我背你去后门,一路没什么人,你要是怕,就躲在衣服里,没人认得出来。”

    白梨儿又试着站起来,还是使不上力气。与其一瘸一拐地走,引人注意,还是选择韩修的法子更快些。

    稍加犹豫后,她攀上韩修的背,靠了上去。

    韩修的衣服有一股竹香。白梨儿埋在衣服中,两手撑在他的肩上,不敢太贴近,指尖隔着布,被肩膀传来的温度烫得有些红。

    他走得很稳,往下能看见他平稳的步子。

    白梨儿从拘谨慢慢放松了下来。

    走着走着,伤心的情绪又找了回来。她咬着唇,努力不哭出声来,可过会儿她才发现自己把人的背都哭湿了。

    “我……”白梨儿顿时难堪极了,一张口又是哽咽声音,立刻出卖了她在干什么。

    韩修的声音近在咫尺:“还是很疼?”

    白梨儿愣了下。

    原来他以为自己是怕疼才哭的。她闷声顺着话回:“嗯,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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