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白梨儿转醒,视线正对着站在不远处的韩修。他眼神掠过自己,颔首答着些话,旁边跟着三四个书生打扮的人正与他交谈。唐莺莺说的是真的,他来赴宴了。

    然后她才看到始作俑者——站在旁边弯腰看她的苏怀瑾。

    白梨儿捂上滚烫的两颊,又迅速空出一只手将苏怀瑾往旁边推去,心里抱怨,我才想说呢,怎么又是被你吵醒!而且你靠太近了!

    “你怎么不叫醒我?”白梨儿先低声责问站在一旁的绿苑。她才不答苏怀瑾的话呢,无论回什么,都让她回忆起仙女庙轰轰烈烈的难堪。

    绿苑委屈极了,哪来得及,苏世子进了亭子就直奔小姐来了。

    人群中,苏怀玉走了过来:“怀瑾哥哥。”接着又朝其他几位欠身问礼。

    男女客相会,互相翩翩有礼得问候。

    乐师中断的琴声又续上了。苏怀瑾站着,瞅了瞅聚在一起的女客,又看向待在柱子旁的白梨儿主仆,好奇道:“梨儿怎么不过去?都是自己人,听说你与舍妹还是闺中密友,两年不见,总不会生分了吧?”

    他随口胡诌,半开玩笑,却不想点燃了白梨儿被苏怀玉伤着的怨气。

    唐莺莺款步走来,与苏怀玉站在一处,娇笑道:“怀瑾哥哥说得不对,白小姐亲自买了怀玉最喜欢的点心来看她呢,十分有心。白小姐,方才怀玉出了个诗题,就以这似夏非夏的天气为题,你快过来跟我们一起作诗吧。”

    白梨儿硬邦邦回道:“我不会。”

    女客交头接耳起来,传来了嘲笑声。苏怀瑾这才感觉气氛不对了。

    唐莺莺“哎呀”了一句,苦恼道:“看吧怀玉,你这题目取得可难了。你同白小姐自幼交好,不如你说说她擅长什么诗,五言或七律?不然一个人待着多无聊。”

    白梨儿下意识朝苏怀玉求救。她已经许久未与这些人聚会,哪知道会被架在火上烤。以往这时都是苏怀玉替她出头,凉州才女出口成诗,白梨儿只管在旁边鼓掌,骄傲得好像是她作的一般。

    但这次,苏怀玉垂眸沉默着。

    满亭子静谧地等她回答。

    女客也好,男客也好,紧紧盯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

    好像她是犯了一等罪的大恶人。

    官家子女争抢着捧读诗书,不愿落在人后。

    不思进取、屡教不改的,即便是女子,也会沦为其他人的笑柄。白梨儿自小厌恶之乎者也,逃学是家常便饭,白崇和王熙然一开始也训,可央不住她缠在腿边撒娇的可爱模样,由她去了。为此她儿时就没少被取笑。

    你们爱念诗,我也没拦着,怎么反过来要管我了。白梨儿别扭得想。

    此时又有人说:“都说白小姐是凉州第一美人,不会吟诗作画也情有可原。”

    “这倒是了,白小姐解闷的方式可比我们多了去了。今日泛舟,明日踏青,世家公子们蜂拥前往观之,比我们闷在闺房里有趣多了。”

    “白将军教女果然和我们不同。”

    话里话外,嘲讽起白梨儿花瓶美人来。

    白梨儿正面被烤了个焦香,还要连累父亲被指责教女无方,比起委屈,更多的情绪是不解。

    她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作为女子,不喜读书就该受人指摘?她想不明白,焦躁中,竟下意识小声抱怨了一句:“我又不能科考,学来有何用,就为了在宴席上凑热闹吗?”

    说完她把自己吓了一跳,左右看,幸好其他人没有听见。

    她伸手捂住两颊,掩住尴尬。女子本就不被允许参与科考,这是老祖宗定下的,她不知自己怎么冒出这大逆不道的想法来。

    稀里糊涂中,她欠了身,道:“梨儿谢谢各位小姐们夸奖。”

    花瓶美人也是美人。

    说的是实话,还夸了她,当然值得道声谢。

    夸,夸奖?白梨儿是疯了还是傻了,难道听不出来大家在嘲笑她吗?众人无语凝噎。

    十几张嘴训一张嘴,竟然没有讨到好。

    “站了半天了,诸位小姐们可愿意让我们欣赏欣赏佳作?凉州才女今日都聚在北侯府,还在超然亭时就听着这边的热闹,男客们早就按耐不住一饱眼福了。”苏怀瑾开口解围。

    说话时,他嘴角还有压不下去的笑意。骂不过别人就欣然接受之,她怎么这样可爱?

    话虽说得泰然,黛眉间还有挥之不去的委屈,瓷白的脸蛋藏在团扇之后,正悄悄赌着气,心里不知怎么编排这里的人呢。她还有两幅面孔。

    妹妹算与他心有灵犀,此时主动将女客们领开。

    苏怀瑾松了口气。不过他想到件趣事,他靠近了白梨儿两步,反手掩了嘴,低头与她说起悄悄话:“我怎么记得妹妹小时候寄来书信上写,有位新朋友,聪明伶俐,别人花三天才背熟的诗,她一早上就记牢了,还能仿上十首。”

    夸赞的话,谁人都受用。

    苏怀瑾以为能把她皱着的眉头哄平了,却见她抬头,十分惊讶地看向自己,接着眼神飘向了苏怀玉。再看回来时意外现了薄怒:“我才不认识这么个朋友。”

    然后又警告起他来:“你不准跟其他人说。”

    她生气时,居然也能看见两朵浅浅的梨涡。十七岁的人儿,还带着些稚气,但骨相隐约已有了初长成、不自觉的媚态。苏怀瑾像被猫挠了一下,心痒痒,顾不上问为什么:“叫声怀瑾哥哥,我就不告诉别人。”

    白梨儿凶狠地剜了他一眼,却见他笑得更欢了。

    当她是三岁小孩吗?

    那是她和苏怀玉的秘密。

    最初上学堂时,她觉得新鲜有趣,有一阵子学得不亦乐乎。学堂教了诗文,她要揣摩其中的典故、喻义,反被夫子打了手心,让她乖乖照本宣科。渐渐的她就不爱学了。

    人人都已知晓她贪玩,再提起这段过往来,别人不信,她自己也尴尬。

    “哎呀,怀瑾哥哥可真是大恶人。”苏怀瑾捂着胸口,作自责状,“邀梨儿来散心的,反而让她不开心了。你说说,要怎么样她才能开心点……”

    他在这边哄三岁小孩似得哄人,另一边女客们邀了男客,看起诗文来。

    唐莺莺早就注意到了人群中的韩修。白衣书生鹤立鸡群,风流意在形亦在骨,远不是她想象中孱弱、呆板的模样,看得她脸颊微热。

    他要是想做唐家女婿,她也不是不能同意。

    男客们陆续聚在了她的诗作面前,夸道“妙哉”、“非博古通今不能作此诗”等评价,这令她十分得意。无论在哪场宴会,她都是最受关注的。她频繁地偷看向韩修,算他何时走向自己,一边想,这莫不是凉州男子引她注意的新把戏?

    韩修一直站在原地不动,让她有些着急和费解。

    此时,男客之中有人叫了他:“韩兄快来,唐大小姐的诗写得好极了。凉州士子都说你的诗一字千金,造诣最深,你来品评最合适不过。”

    白梨儿这厢还在听苏怀瑾的玩闹话,听到有人喊韩修,好奇地看过去。

    苏怀瑾住了嘴,转身看,俊脸慌张起来:“完了,喊谁不好,偏偏把这硬茬子喊了过去。”

    白梨儿狐疑:“硬茬子?”

    苏怀瑾抢步走过去,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韩修已经拿起了唐莺莺的诗文。

    “韩兄等等……”

    “写的是七言律诗,首联陆翁、颔联贾翁,末四句平仄不分,典故张冠李戴。这一字卖不了千金。”

    韩修温柔的嗓音响了起来。

    但字字无情。

    白梨儿“噗嗤”一声,忍不住偷笑出声。硬茬子是指他啊。想不到这书呆子,连客套话也笨得不会说。

    唐莺莺眼眶一红:“呜呜呜……”

    苏怀瑾面露痛苦:“莺莺啊,韩兄的话不作数……”

    唐莺莺金豆子已经掉下来了。

    始作俑者甚至在把人气哭后,慢条斯理叠好那诗卷,放回石桌上。

    他抬了头来,白梨儿恰好与他对视,他弯了弯柔软的唇,眼底笑意温柔。

    刚才要不是唐莺莺挑事,白梨儿也不用沦落到群起攻之的尴尬局面。韩修惹这一出,令她心情瞬间舒展,方才那声偷笑,把半日的委屈都扔出去了。

    为了哄唐莺莺,疏梅亭中有些小混乱。苏怀瑾许是头疼了,哄人止了哭,连忙邀请众人离开疏梅亭,前往珍宝阁逛逛。

    白梨儿出去时,特意走到了韩修的身边。

    其他男客有些惊讶,不知他们二人居然认识。一个欠身,一个颔首,献了礼后,白梨儿见其他人走远了些,和韩修说起悄悄话:“你这书呆子,难道没有人告诉你,最好别招惹唐莺莺吗?她爹是大将军唐元,姑姑是当朝皇后,惹了她可没好果子吃。”

    她仰着头,而韩修微俯下身,视线望去是对方白皙的脖颈和清晰的喉结。听完话,他似乎有些紧张,顿了下,回道:“可是,她的诗确是平庸之作。难道白小姐不觉得?”

    “你,你,”白梨儿难得找不到话回他,举了团扇,弯着眼睛,偷偷躲在扇子背后笑,“难怪怀瑾哥哥说你是硬茬子。”

    韩修似乎僵了下。

    众目睽睽,她不能跟男子说太多话,欠身就离开。

    转身时,她恰好见着前面被众人拥簇的唐莺莺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有人帮忙出气,白梨儿郁闷的心情已经消散了大半,此时挥着团扇,领着绿苑走在人群中,舒心地欣赏这大花园,一边想着珍宝阁里都有什么好玩藏物。

    身后有几声杂乱的脚步声追上来。

    “那边几个,莫要傻站着了,快来!有人落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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