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

    突如其来的电话是楼逸前阵子谈下的新项目。

    原本的对接人忽然出了意外,打电话来告知的人说话含糊不清,逻辑前后颠倒。

    楼逸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弄明白,原对接只是因私事离职,而不是在中午繁忙的闹市中出了车祸。

    等待电梯的时候,男人整张脸都黑着,就差把情绪不佳几个大字贴到脸上。

    而他完全不会想到,五分钟后,还会有更气人的画面出现。

    楼逸回到蝉名的时候,还在公司的午休时间。

    办公室里的人睡得东倒西歪,零星有几个在看剧玩手机。

    他站在公司门口停了片刻,随后抬腿往自己办公室走去。

    中午离开前,临时来了两封邮件还没处理。

    等到将手上的事情都处理妥当后,楼逸重新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恰好是午休结束的时候。

    午睡的员工大都醒转,上厕所的上厕所,冲咖啡的冲咖啡,办公室里顿时有了人气。

    楼逸看了眼会议室紧闭的房门,转身往另一侧的茶水间走去。

    才刚靠近茶水间的门,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聊天。

    听声音是小碗和小覃。

    两人是同期进公司的,似乎相处得不错,私下也常常约了一块出去玩。

    楼逸不甚在意,正准备朝里面迈步,忽然捕捉到某个关键词,生生止住了脚步。

    “所以你现在是圆梦了咯。”

    “对啊!!!你都不知道过此生太太有多好多温柔多美丽!!!”

    站在门边的男人轻哂瞬息,唇角微微上扬。

    “行行行,你偶像最好最温柔最美丽。”

    “嘿嘿,”小碗顿了顿,忽然又想起什么,压低了嗓音,却也压不住兴奋的情绪,“还有一件事喔,我感觉偶像应该还没有准备公开,所以我就悄悄跟你说,你可别再告诉别人了。”

    说到八卦,小覃显然来了精神,声音不自觉高了一度:“什么什么,你快说。”

    小碗压低声音:“我和陈诗不是看到偶像和那个画师一起从电梯上来嘛,期间画师弟弟一直和偶像在说话,偶像偶尔回两句,两个人你来我往,言笑晏晏,简直就是高冷御姐和小奶狗走进现实,配我一脸!!!”

    小覃的反应却不像小碗预料中的激动,看起来有些平淡,还夹杂几分难以言表的诡异。

    小碗顿时有些不高兴:“哎哎,我知道你不喜欢看小说,也不追画手,但反应也不用这么冷淡吧。”

    “不是啦,”小覃想了想,还是把楼总之前私下找她拟合同的事情简单说了下,“……所以,就,你懂吧,我俩现在磕的算对家了。”

    小碗默默抿了口咖啡,艰难地开口:“啊……可是,楼总他也不会看私情去接项目吧。但画师弟弟就不一样啊,我可是亲眼看到他俩甜甜蜜蜜地上楼来诶。”

    “这么说……好像也对,”小覃似乎被她说服,却仍旧忍不住用低若蚊蝇的声音念叨,“但是……”

    这个项目可是楼总亲自、独自完成的诶。

    就连公司初创那会儿,楼总顶多就是带队做项目,从没有到这种程度。

    小覃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余光忽然瞄到一道人影走进茶水间。

    两人顿时噤声,扭头朝门口看去,随后又同时僵在原地。

    “……楼总。”

    楼逸唇线绷直,极淡地应了一声,随后便径直走到咖啡机前,又从一旁取出两个杯子。

    将杯子放到咖啡机下方后,他扭过头看向两人,眼神冷冽:“我记得公司午休结束的时间是一点半。”

    话音落地,男人的视线挪到一旁的挂钟上。

    此刻显示时间是一点三十二。

    小覃顿时拉上小碗飞速撤离现场。

    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楼总平时没事的时候也没扣过这种时间啊。

    楼逸很快便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冲调咖啡。

    公司的咖啡机和他家里的那台是同个型号,边上还放着几款常见的风味糖浆。

    甚至连制冰机都没有落下。

    很快,男人端着两杯咖啡离开茶水间。

    脸色从走出办公室时的多云转了阴。

    再站到会议室的玻璃窗前时,阴雨天又新添了雷暴预警。

    男人没有在会议室门口多待。

    注意到屋内倏然与他对上的视线后,他便单手抓着两只杯柄,腾出另一只手推门而入。

    蝉名的会议室隔音效果向来很好。

    屋内的两人又一直没有说话,几乎是门把手被拧动的瞬间,两人便抬眸看去。

    默契得连面庞转动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楼逸唇线绷得愈直,唇角向下滑坡。

    他先转身将门带上,随后才走到会议桌前,站定在简汩妄正对面的位置,将手里其中一杯咖啡递过去。

    “简小姐,喝咖啡。”

    简汩妄在发现她抬手将咖啡杯拿到自己面前时,男人脸上的霜雪淡了些许后,一颗高高悬起的心才稍微回落。

    她举杯凑到嘴边,浅浅抿了一口,苦涩回酸的温热液体顺着舌尖滚落食道。

    热美式。

    是她即便再喝八百杯冷萃也接受不了的恐怖味觉。

    简汩妄轻轻皱起眉,略带不满地看向楼逸。

    随后注意到他留在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好像是拿铁,浅褐色的液体上还浮着一层晶莹冰块。

    看起来就很好喝。

    简汩妄不自觉地舔了舔下唇,没注意到楼逸看着她的目光跟着深了片刻。

    叶子瑜原本就不喜欢在画画的时候被打断,此刻看着斜对面的男人愈加不耐。

    但到底乙方低人一头,他在胸腔剧烈起伏过后,挑拣着词说道:“蝉名的待客礼数还挺周到的。”

    楼逸只朝他瞥了一眼,神色不变:“嗯,给客人泡杯咖啡是应该的。”

    意思是简汩妄算客人,而他不过是卑微乙方。

    待遇自然不同。

    “……”

    叶子瑜被他的话一噎,沉默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就是担心姐姐现在喝咖啡,晚上会睡不好。”

    楼逸轻笑一声,全然没把这茬放在眼里,语气反倒轻佻起来:“那怎么办,不然我担全责,简小姐要是失眠了,就打我电话,always on call。”

    边说着,男人往后靠上椅背,右手压在桌面,指节微微突起,轻佻而惬意。

    结霜的桃花眼冬去春来,如同春风过境,缱绻惹人。

    简汩妄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干笑两声:“我还好啦,不影响的。”

    眼看叶子瑜还要开口,她迅速将话题拉回到正事上。

    会议室里的氛围这才缓和下来。

    三幅插画原本的问题就不大,叶子瑜的功课也做得充足,与简汩妄沟通过后,修改起来无比趁手。

    原本会议室里只有两人时,他确实存了小心思,刻意放缓落笔的动作。

    但现在屋子里因为多了一个人,连空气都变得闷燥,叶子瑜便没再拖延。

    很快,三幅插画的成稿就被确定下来。

    临要离开前,叶子瑜转身看向简汩妄,话语里带着点央求的意思:“姐姐,我们一起去地铁站吗?”

    从他们开始讨论正题起,就懒懒坐在对面刷手机的楼逸跟着抬起头,看了过来,要笑不笑的样子。

    简汩妄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随后先抛给楼逸一个安抚的眼神,才起身对着叶子瑜说:“走吧,正好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

    下午三点。

    正是员工最受困意所扰,注意力发散的时候。

    简汩妄和叶子瑜前后脚从蝉名离开的动静很快便引起窸窸窣窣的骚动。

    人都是视觉动物,何况是俊男美女走在一块的画面,实在养眼。

    不过,此刻已经站在电梯间等待的两人显然都没有察觉。

    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动得并不快。

    简汩妄在心里默默打了遍腹稿,准备等下楼之后就和叶子瑜说清楚。

    像是察觉到什么,叶子瑜难得保持了缄默,一路上也没有说话。

    这座写字楼的大堂很宽敞,又是上班时间,来往的人不多,其中大多还停留在两侧的咖啡店和便利店内。

    简汩妄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拉了拉叶子瑜的袖口,示意他跟着她过去。

    恰好有阳光斜斜的落进来,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简汩妄抬头看向叶子瑜,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诚挚:“叶子瑜,你其实可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

    叶子瑜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垂顺的眼睑陡然看向简汩妄,四目相对,“可你不是也一样。”

    眼里好像只容得下一个人。

    无论别人怎么努力,也挤不进去。

    从第一次在江市的马路上撞见楼逸,叶子瑜就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波澜。

    起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说是少年自负也好,男人之间莫名的竞争欲也罢,叶子瑜始终抗拒把楼逸放在需要直视的位置。

    直到对方在几乎没有阻力的情况下,将他签为简汩妄新书特别版的插画师。

    那份过分公平公正的合同像是一声警钟,昭示着男人并未把他的接近视作威胁。

    但他依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毕竟整段关系的纠结点并不在男人身上。

    他原本格外确定,也因此几次试图加快捕猎的节奏。

    但那次从简汩妄的电话里传来楼逸的声音,让叶子瑜第一次产生动摇。

    不是因为男人的声音。

    而是女人在被男人中断之后,明显改变的态度。

    很显然,简汩妄受到楼逸的影响更大。

    或者换句话说,简汩妄似乎只会受到楼逸的影响。

    而其他无论什么人,都很难对她的行为作出干扰。

    很是挫败了一阵之后,叶子瑜就逐渐收敛了自己的举动。

    但他从未在这种事情上失手,心里始终怀揣着不甘,总觉得只要简汩妄还没有撕破表面的这层薄膜,他就还有机会。

    但很显然,她现在连最后一点机会都不愿意给他了。

    她对楼逸的那点执着,分明与他那么相似。

    他们才是同类,凭什么他连入场券都拿不到。

    叶子瑜心里的不甘叫嚣得愈发激烈。

    少年嘴唇紧抿,却始终一言不发,像是与什么在无声中对峙。

    简汩妄被他问得一愣,而后在心里叹出一口气。

    稍微整理过措辞后,她又说道:“我和楼逸的情况……和你想的不一样,我和他之间,是我一手酿成的错误,现在也应该由我去解决。”

    叶子瑜难得在她面前露出嘲讽的表情,轻嗤一声:“你对他还真是维护。”

    简汩妄皱起眉,不太习惯他充满攻击的模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子瑜看她:“你没发现你在楼逸面前和平时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么,说是判若两人都不为过。”

    简汩妄微微睁大双眼:“因为我喜欢他呀。”

    一句话说得理所应当,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回换成叶子瑜被噎住。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撇开头张口,声音顿时苦涩下来:“……你倒是坦然。”

    简汩妄跟着反应过来,热意涌上脸颊。

    她轻咳一声,稳了稳心绪继续道:“喜欢原本就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我确实一直就喜欢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只是直到现在才敢承认。

    简汩妄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磊落,像一支刺破长空的利箭,彻底划破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可能性。

    时空仿佛久久凝滞。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叶子瑜强扯起嘴角,声音收紧:“虽然还是不甘心,但好像只能祝你得偿所愿了。”

    说完,少年便转身朝大门走去。

    午后格外浓烈的日光将他整个人照得微微发光,朦胧间却仍旧能看出肩膀耷拉的模样。

    离开的路上,叶子瑜仍然在想着简汩妄最后说的那番话。

    “……叶子瑜,我原本以为你是玩笑兴致居多,所以也没多说什么。但如果你是抱着真诚的态度,我只能对你说抱歉。你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其实没必要执着在我身上。”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稍稍扯了扯唇角,“我不是什么值得的人,你应该拥有更好的对象。”

    掌心不知不觉攥出了汗。

    叶子瑜松了松不知握了多久的拳头,终于还是吐出一口浊气。

    他到底还是输得彻底。

    输在对方始终体面的,将他架在一个好男人的位置。

    浑然未觉他起初龌龊的心思,或者是察觉了,却没有戳破。

    走出写字楼大门后,叶子瑜又回过头,往身后看去。

    那道艳丽的身影已经满身轻松地回到电梯前,抬手按下向上键。

    她将回到她的来处。

    他也将去往他的去处。

    少年的喉间散出半声轻笑。

    好像所有往事都散在这声半明半昧的气音中。

    ……

    重新回到蝉名,简汩妄在公司门前停了片刻。

    轻灵眸光在公司门牌上来回扫视了两圈,唇角笑意愈深。

    她没有多作停留,很快便推开蝉名的大门。

    撞上小碗惊讶的眼神后,简汩妄笑意更深。

    办公室里已经安静下来,周边一圈只有键盘的敲击声,偶尔夹杂瓷杯碰到桌面的响动。

    她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靠到小碗的办公桌边,单手撑着桌面,微微躬下身,低声问道:“抱歉,可以问一下你们楼总的办公室是哪间吗?”

    小碗只觉得面前一阵香风掠过,眼睛下意识盯着面前越靠越近的偶像,差点瞪成一对斗鸡眼。

    随后才反应过来,跟着小声回应:“那,那间。”

    手指以一个隐蔽而微小的动作朝楼总办公室的方向指了指。

    简汩妄向她道了谢,起身朝那个方向走去。

    小碗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片刻后,一旁的同事凑过来拍了拍她,她才回过神。

    思绪却还没完全回来。

    偶像刚才好像也结巴了?

    不然她怎么跟我说了两声谢谢。

    总裁办公室。

    楼逸手里正捏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独自站在大片落地窗前,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勾勒着他修长身型。

    男人目光平淡,眼睑微敛,不知在看什么。

    房门被轻轻敲响。

    楼逸便立刻回身,淡声说了句请进,便回身走到办公桌前,将咖啡杯放回桌面。

    看清来人后,男人冷淡的脸上闪过片刻怔愣。

    简汩妄倒是始终笑盈盈的,她先同他打了声招呼,顺手将门带上,才走到他对面坐下。

    楼逸抬眸看他,眉梢轻佻:“简小姐还有事?”

    简汩妄眸光流转,最后落在办公桌右前方的铭牌上:“之前一直没机会,今天忽然想起来,贵公司的名字还挺好听的,不知道有什么典故出处吗?”

    从小碗念出想要的to签开始,简汩妄就像是被闪电击中,忽然想起蝉名两个字究竟耳熟在哪里。

    简汩妄的笔名过此生出自《西园辩兰亭和韵》的最后一句,汩没人间过此生。

    而这首诗的头一句便是:沙石香丛叶叶青,却因声误得蝉名。

    那时候她便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蝉名便是这个蝉名。

    原先简汩妄还觉得楼逸会取出这样的公司名违和。

    现在想来,却是刚刚好。

    简汩妄饶有兴致地看着楼逸,想要听听他怎么解释。

    楼逸的反应却与她的猜想全然不同。

    他似乎连片刻的怔愣都不曾有,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仿佛在责怪她简直迟钝到了极致。

    终于,男人薄唇轻启,语气是惯来的拖腔带调:“是有个出处。”

    简汩妄微微睁眼,脸上是昭然若揭的期待。

    “——不知道过此生太太有没有听过。”楼逸依旧不紧不慢,说到关键处,刻意敛了声,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桃花眼含着笑看她,却不再开口。

    简汩妄被他吊得急了,整个人下意识朝前倾,几乎快趴在他的办公桌上。

    俏丽的眼睛向上张望着男人,显出两分可怜巴巴的委屈劲。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

    原本要说的话似乎又被他咽了下去。

    在这样的眼神里,楼逸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到底还是不忍心再捉弄她半分。

    “《西园辩兰亭和韵》,”楼逸缓声念过简汩妄心里循环播放的几个字,“蝉名是从这首诗里取来的。”

    男人的声音在此刻温柔到了极点。

    与身后绒绒艳阳一并,化开简汩妄心底最后一点冰碴。

    从此春水潋滟,鲜花肆意,日日皆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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