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两人一道从餐馆往蝉名走回去。
这一片是南城最繁荣的区域。
高楼邻立，综合体开了一座又一座，十字路口永远人头攒动。
简汩妄到附近来玩的次数不计其数，却独独没走过这条街。
位于老城区的关系，只是一条不算宽阔的双车道。
两侧是整齐排列的法国梧桐，枝杈繁盛的模样昭示其见证过的年岁。
路两边是与老城区气质不符的高耸写字楼，精英感十足。
抬头望过去，密密麻麻全是小格子窗，有种科幻大片开场前两分钟的暴风雨前平静的错觉。
简汩妄抬手按了按脖子，收回视线。
耳边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声，很轻的气声。
她扭头看过去，正对上楼逸侧过来的视线。
双眸含笑，如沐春风。
也不知道他这样看着她多久了。
简汩妄莫名心虚起来，当即扭回头，直视前方，声音也跟着飘忽：“看……什么看。”
“看……阿简今天真好看。”
男人刻意学着她的语序结构说话，拖腔带掉的，竟然还能与身上板正的西服和谐到一块。
“……”
简汩妄撇了撇嘴，顺势接上：“难道我就今天好看？”
“显然不是。”楼逸往前迈快了两步，旋身走到她身前，边细细打量她，边往后倒着走。依旧是一副闲庭散步的模样。
片刻过后，他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手指轻点着下颚道：“你——”
一个字还没说完，就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
楼逸脸上浮现几分懊恼，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还是敛了情绪，全然不见先前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他先对简汩妄说了声抱歉，随后才接起电话，连说话的语气都正经起来。
简汩妄正心痒着他会怎么回答，目光紧紧黏在男人身上，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楼逸注意到她的样子，无声地笑了笑，板正的表情顿时松散下来。
而后，似乎是电话那头的人又说了什么，男人才又收起笑意。
从餐馆到蝉名的距离不远，转眼就看到写字楼的大门。
然而楼逸手上的电话依旧没断。
简汩妄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原本就灵动的眼睛显得更加俏丽。
楼逸微微弯了眼，抬手指了指大楼内的电梯，而后比了个十二，示意她先上楼。
简汩妄无声地喔了一声，乖巧地点点头，转身朝写字楼内走去。
刚走到写字楼的大堂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劲风，伴随着一声清朗的呼唤：“姐姐！”
简汩妄感觉自己的右肩被人轻拍了一下，下意识朝那边扭过头，却看了个空。
再转向左边，看到叶子瑜笑盈盈的模样。
简汩妄无奈地笑笑，同他打了个招呼：“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她和楼逸的午餐结束得比预计要早一些，此刻距离一点还差两三分钟。
没想到叶子瑜竟然已经到了。
叶子瑜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我之前实习的时候迟到过两回，被带我的老师训了好久，他说我们毕竟是乙方，总还是得有些时间观念的，之后我就习惯尽量到得早一些，”他又晃了晃手里的pad，“反正我随时随地都能干活，早到些也不耽误的。”
简汩妄了然地点点头。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电梯间，她抬手按了向上键，随后便安静地站着等待电梯到来。
叶子瑜却没给她安静的机会，嘴里的闲话就没停下来过，一个人抵得上整个交响乐团。
到底还不至于到闹僵的地步，简汩妄也不能真把他当空气，只好偶尔礼貌地笑笑，应和两句。
然而落在外人眼里，两人之间的互动就耐人寻味起来。
电梯抵达十二层的时候，还有两人与他们一同走出电梯厢。
这层楼只有蝉名一家公司，两人应该是蝉名的员工。
简汩妄正准备向她们询问会议室的位置，就见其中一人朝她走了过来，眼里闪着微妙的试探。
简汩妄：？
对方注意到她的回视，立刻展露出示好的微笑：“你好，请问你是过此生大大吗？”
简汩妄点点头。
对方脸上的笑容立刻转变成欣喜，连带着说话声都高了一个度：“啊啊啊大大你好，我喜欢你很久了，你的每本书我都重温过好多遍，之前听说楼总亲自接了你的签售会策划，当时我就在想会不会有机会和你见一面，没想到竟然准的梦想成真了！嗷嗷对了，你叫我小碗就好~”
每说一句，小碗就往前挪动一点，此刻已经站在简汩妄面前。
女生看起来二十出头，脸上的钝感更重，显得有些稚气未脱。
然而即便她看起来激动得快要厥过去，却没有再继续往前，只停在距离简汩妄小半米的位置。
简汩妄仍旧有些懵。
她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忽然不知道应该要做些什么，才能够对得起这份浓烈到不加掩饰的热爱，与小心翼翼的呵护。
小碗还沉浸在撞见偶像的兴奋中，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情绪似乎不太对。
反倒是她的同伴上前来拉了她一把，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小碗是真的很喜欢您，才显得有些失态，我叫陈诗，也是蝉名的员工。您今天是来和画师老师来开会的吧，会议室在这边，我带您过去。”
简汩妄朝她投去感激的眼神，点了点头。
陈诗又看向站在她身侧的叶子瑜，试探着问道：“这位是……？”
简汩妄见叶子瑜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没说话，便顺势接上：“他就是画师，嗯，老师，我们刚好在楼下碰到，就一起上来了。”
叶子瑜全程只在一旁笑着，被介绍到的时候就乖巧地点点头，一副简汩妄所属物的模样。
陈诗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看过来的眼神却比刚才更加暧昧。
简汩妄还想解释，转念又担心越抹越黑，想着反正以后多的是机会解释，便干脆暂时闭上嘴。
小碗这时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小声对简汩妄道歉。
简汩妄连忙摆手，解释自己只是头一次遇见书粉，才会有些不知所措，和她并没有关系。
她看出小碗仍旧觉得歉疚，软声补充道：“难得碰上也是缘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一会儿我给你签个名吧，就当作为签售会提前做演练。”
话说出口，反倒是她自己先热了脸。
小碗原本有些蔫下去的脸色顿时又亮起来，猛猛点了好几下头。
蝉名的会议室数量不少，有大有小，各自的布局都存在些许不同，但配置都很齐全。
楼逸为他们定的会议室不算大，隔音效果倒是很好。里面摆着一张六人桌，他们三人用也绰绰有余。
简汩妄随手抽出离门较远的椅子坐下，叶子瑜顺势坐到她的边上。
陈诗和小碗将他们带到会议室后就先离开了。
不大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两个人，安静地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简汩妄扭头朝叶子瑜看过去，颇为难得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男生今天换了身相对工整的着装，仍然难以掩盖身上那股洋溢的青春气息，左耳的黑晶石闪着剔透的光。
“咚咚。”
被关上没多久的门被轻敲两下，随后便看到去而复返的陈诗。
她给两人分别倒了杯水，将水放下后，又飞快离开。
脸上还夹杂着些许满足的笑意。
“……”简汩妄张了张嘴，却根本没找到发声的机会。
半分钟后，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这次进来的是小碗，和她怀里那摞快把她整张脸都遮住的小说。
简汩妄有些错愕地对上她晶亮的双眼。
“嘿嘿，我，我刚好在公司放了一套，”小碗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书放到桌上，在那声实在不算轻的“嘭”之后，略带期许夹杂羞赧地看着她，“会不会太多了？”
简汩妄摇摇头，伸手接过小碗递过来的笔，又将那摞书往自己面前拨了拨。
翻开第一本书后，她又抬起头看过去，温声问她：“有想要的to签吗？”
小碗头点成了拨浪鼓，压抑着情绪，很快念出一个句子。
简汩妄愣了片刻，笔尖不自觉在纸页上顿出墨点。
很快，她就回过神来，顺着墨点画了个小太阳，随后才往下顺着继续签名。
等到几本书都签完后，小碗也没有再多待在会议室里，美滋滋地抱起重重一摞书离开。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寂。
简汩妄扫视一圈周围，但蝉名的会议室里实在干净得过分，她根本找不出可以用以打发这段等待时间的东西。
甚至忘记了她其实完全可以不用等楼逸到场，直接和叶子瑜敲定最后的稿件内容。
叶子瑜也没有提醒她的意思。
嘴角始终噙着笑，默默注视着身侧的女人。
片刻过后，女人的目光终于与他对上。
百无聊赖之下，简汩妄扭头朝身边的叶子瑜看过去，恍然间又被他耳垂上反光的耳钉吸引住。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什么，垂下头在随身背的小包里翻找起来。
完全没看到少年正欲张口。
“喏。”
简汩妄将她从小包里翻找到的东西递到叶子瑜面前，“上回你落在安宜车上的耳机，一直也没找到机会给你送过去，还好今天出门前想起来了。”
叶子瑜愣了片刻，才伸手接过。
这幅耳机确实挺特别，但他当时其实只把它当作一个说辞，后来约了她几次都没成功，就连他自己都忘记还有这么回事。
“……谢谢。”少年沉默许久，憋出两个字。
简汩妄虽然有些不解他的反应，但也没放在心上。
因为她在注意到他放在桌上的平板后，终于回过神来，他们完全可以先开始工作。
根本没有等楼逸上来的理由。
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叶子瑜仍旧愣在原地，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简汩妄抬手指了指他的平板，道：“那我们就直接开始吧，楼逸说你已经完稿了？”
叶子瑜点点头，解锁平板，找出已经完成的画稿，将平板推送到简汩妄面前。
随后，他又顺势将滑轮椅往左边挪了挪，左手抬起，撑在简汩妄的椅背上。
简汩妄先是迅速地过了一遍几张画稿，随后才逐张看细节。
叶子瑜的画风确实与她这本书的理念无比契合，几张画稿的完成度也很高，远远超出一个业界新人的水准。
诚如他自己所说，少部分细节上确实存在些许出入，简汩妄一一指出后，叶子瑜当场便拿起笔开始修改。
少年下笔的时候无比干脆，仿佛心里已经打过无数草稿，不再需要额外的思考。
看着与其笔锋同样利落的侧脸线条，简汩妄不知不觉便看了进去。
灵魂开始神游。
应该是某个蝉鸣鼎沸的时节。
攀满爬山虎的旧校舍边上。
桐大建校已久，在简汩妄那届学生搬进新宿舍楼的时候，最早那批旧校舍已经废弃好几年。
有些好奇心与精力同时拉满的学生便私下组织前去探险。
可惜现实里少了点文艺作品里的惊险刺激，半个学期不到，旧校舍便再次无人问津。
简汩妄没想到楼逸竟然也会对这里感兴趣。
被他拉着朝旧校舍走去时，她犹疑地打量了他好几圈，甚至开始推理他被人夺舍的种种理由。
直到他们走近，在盛夏浓墨重彩的黄昏，整面深绿的爬山虎映入眼帘。
简汩妄下意识停止说话，连呼吸也屏住，生怕叨扰到一点眼前的场景。
尽管耳畔的蝉声从未歇下。
她甚至没有察觉到楼逸是什么时候松开了她的手。
简汩妄不是没见过爬山虎。
南城的居民楼里也常常藏着这样大面积的植被。
可从来没有这里带给她的震撼强烈。
或许是旧校舍独特的建筑风格。
或者是远隔千里又见到这连绵无尽的绿。
又或者是身后灼热到空气都开始舞动的灼日西沉。
还有，带她来到这里的那个少年。
简汩妄这才回过神，注意到不知何时退到她身后，坐在不知从哪里搬来的画板后头的楼逸。
少年恰好也在这时候抬起头，注意到她的回眸，眼神晶亮，用握着画笔的手朝她挥舞。
简汩妄朝他的方向走过去，惊讶地看着画板。
布满画布的，正是方才将她震在原地的景象。
而这片景象中间偏左侧的身影，赫然是刚才站在那里的自己。
甚至还是她回转头时的模样。
她愣怔片刻，指着画布问道：“这是你刚刚画的？”
虽然中间那个人还只是一个廓形，但这也未免过于神速了。
楼逸从喉间发出一阵轻笑，肩膀止不住地颤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气来，解释道：“几天前我就注意到这里了，整片背景画了好几天，只有你是刚才加上去的。”
他顺势将她捞进怀里，继续添补画面细节：“刚看到这个景象的时候，就想起你站在画面里的模样。”
简汩妄红了耳尖，眼神开始飘忽：“……少来。”
楼逸仍旧耐心的解释，话语比手上的动作还要轻柔：“真的，总觉得你和这里很相衬，想要……”
简汩妄扭身看向他的眼睛，等待他将话语补全。
“……想要把你和这里的美好一起，锁进我的画里面。”
余下的情话被吞咽在两人的唇齿之间。
变得含糊不清，黏黏糊糊。
……
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呢。
简汩妄单手支着下巴，竟然有些想不起来。
果然越是震撼美好的画面，越会让人遗忘其他细节。
为了方便叶子瑜更好下笔，平板又被重新送回到他面前。
窗外阳光逐渐猛烈，平板的反光迫使简汩妄不得不侧过身，微微向前倾，才好看清屏幕上的内容。
只是她的思绪渐渐飘移，但身体仍旧保持原样。
此刻回过神来，难免觉得酸疼。
简汩妄重新直起身，抻开双手伸了个懒腰。
她伸懒腰的时候和鱼丸几乎一样，永远都眯着眼，再睁开眼时，倏然对上一双凌厉的眼睛。
也不知道眼睛的主人在外面站了多久。
透过百叶窗缝投射进来的死亡射线竟然如此强烈。
简汩妄不自觉往椅背靠过去，缩了缩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