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喉咙因恐惧而难以抑制地发紧,格丽卿尽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飞速整理完二人的衣物,她把贝克曼的一条胳膊搭到肩头,搀着他朝医务室踉跄走去。短短几十米的距离突然变得漫长无比,她一路上不停唤他名字,想让他保持清醒:「贝克,跟我说话……不要睡过去……」

    医务室里已是人满为患,同僚们在过道里勉强腾出位置为副船长加了张床。药物一点一滴注入恋人的静脉,让他情况稳定了些,格丽卿感到自己这才重又开始呼吸。她本打算在贝克曼床边守一晚,他却抬起眼睛,朝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去休息一会吧,你需要保持体力。」

    格丽卿闻言怔了怔。一如既往,他说得对;如果连她也倒下,于同伴们只是雪上加霜而已。挣扎片刻后她还是做出了理智的选择,把工作交与同僚后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附近床铺突然传来嘶哑的呼声:「医生……」

    格丽卿驻足低头,看见一张稚气未脱的年轻脸庞。他叫斯科特,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刚加入海贼团不久。少年平日总是挂着笑容的红润脸颊转为了病态的蜡黄,被病痛折磨得深陷下去的眼窝里闪着微光:「……我会死吗?」

    斯科特似乎想要保持平静,然而声线中的些微颤抖还是暴露了他的恐惧。格丽卿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她想肯定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却实在无法昧着良知给出无谓的希望。这时斯科特哭了起来,声音里满是委屈与不甘。他到底是个孩子,登船时满心都是对冒险和宝藏的憧憬,如今却可能以最为平庸荒诞的方式死去。格丽卿默默抚摸着少年的头发,她从未体会过这般的沉重和无力,只想化身为传说中的万能药,把疾病带离雷德·佛斯号,哪怕代价是献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疾病和疲惫让斯科特的声音低了下去,逐渐隐没在昏睡之中。格丽卿轻手轻脚地离开医务室,看见外面的天空已经泛起淡淡的青白。她靠到舱壁上想点支烟,颤抖的手指却连火机都按不下去,最终只是缓缓滑坐到甲板上,垂着头轻声抽泣起来。

    而这一次甚至连能给她安慰的人都没有了。

    ***

    再度睁眼时,格丽卿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几秒之后,她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趴在床边的女孩随她的动作惊醒,眼睛还没睁开却已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夫人您需要什么!没有,我刚才没有睡着……」

    「……?」格丽卿应声抬头,看到满脸憔悴的蕾娅。一天多的功夫不见,两人都被担忧和恐惧折磨得变了样子。她有些心酸,伸出胳膊搂过女孩生着蓬乱黑发的小脑袋,柔声说:「没事了,谢谢你照顾我。」

    在女海贼温暖的怀抱里,蕾娅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已经逃离了奴隶主的魔爪。二人默默相拥了片刻,格丽卿搜索着昨晚的回忆,发现了不连贯之处,于是微微皱起眉头:「蕾娅……我是怎么回来的?」

    「啊,你在外面睡着了,是贝克曼先生抱你回来的。」怀里的女孩抬起头,如是回复道。

    「……贝克曼?」格丽卿错愕地眨了眨眼,随即跳下床飞奔出房间。推开房门,黑发的海贼正站在船舷边与其他干部交谈,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指间溢出一缕白烟:「醒了?你没睡多久。」

    格丽卿没有答话,只是瞪大眼睛凑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又摸摸他的脸。肌肤相触的切实感觉告诉她这并非梦境,恍惚间一丝侥幸从心中升起——也许那些疾病才是……贝克曼似乎察觉到她的思绪,唇边掠过一丝苦涩的笑容:「不,这些都是真的。」

    昨晚他虽然出现了流血和晕眩的症状,但在医务室休息不久后便缓解了大半,于是主动把位置让给了病情更重的同伴。推开舱门时他发现女医生坐在地上靠墙睡着了,就把她抱回了舱室里。

    听完这番解释,格丽卿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然而同伴从医务室探出头来唤人帮忙,她无暇多想便要转身投入工作。在人前难以做出什么亲密举动,贝克曼只来得及握了一下格丽卿的手,她则回头微笑了一下让他放心。

    格丽卿的裙摆消失在舱室里不久,甲板另一边紧锁的门突然敞开,两天不见人影的本乡出现了。黄发船医一向光洁的下巴上冒出了胡茬,隐约的黑眼圈也遮不住他眼中的凝重。「一起过来吗,副船长?」他向贝克曼挥了挥手,朝船长室走去,语调比平时多了点怪异,「我有一些发现。」

    ***

    「你干什么——他是病人啊!」

    格丽卿再次见到贝克曼时,他旋风一般冲进医务室,揪起门边病床上的少年就走。疾病缠身的船员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在他手里像一条刚被钓上来的垂死的鱼。她愣了几秒才追上去,大喊着让他放开自己的病患。

    「验证一个猜想。」贝克曼从紧锁的牙关中丢出一句话,脸上每根线条都绷得死死的。格丽卿一看这副表情就知道不能阻拦他,于是闭上了嘴,只是小跑着跟他上了甲板。一路上的船员都识趣地默默让开,虽然惊异却不敢插嘴。

    贝克曼最终在船舷边停住,不顾格丽卿的惊叫,一扬手把斯科特丢进了海里。病重的少年须臾间便淹没在港口的深水中。格丽卿本能地想跳下船去救他,却叫贝克曼一把拦住。副船长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看不出情绪,只是紧紧盯着冒出气泡的水面。

    「呼啊——!咳咳……」

    刚才还病得动弹不得的船员竟然自己浮出了水面。贝克曼朝一旁的船员微微扬了下头,年轻海贼惊讶之余赶忙丢下绳缆。他臂弯中的格丽卿忘记了挣扎,睁大眼睛看着斯科特拽着绳子手脚敏捷地上了船。对方似乎也对自己的变化惊讶不已,不敢相信似地摸着自己的脸,说话结结巴巴:「可是——我怎么——?」

    格丽卿上前对他进行了简单的检查,确认他的症状完全消失了。看着他身上滴落的海水,她这才意识到贝克曼说的「猜想」是什么,睁大眼睛回头看他:「这是……恶魔果实的能力?」

    眼看着同伴恢复健康,贝克曼表情却更加阴沉,一抬手把烟蒂掷进海里。「去找蕾娅来,」他对格丽卿说,语气是少有的干部对船员的命令式,「我有话问她。」

    ***

    格丽卿带着一脸惶恐的女孩回去时,团里的干部们都出现在了甲板上。

    正中间是他们红发的船长,神情罕有地严肃。几天来一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的本乡此时抱着胳膊站在他后方,眼睛隐藏在逆光的阴影中看不清楚。格丽卿在船上待了几年也没见过这会审般的架势,当即愣在原地。下一刻,香克斯吐出的字句更令她惊得说不出话:

    「船上的疾病,是你带来的吧?」

    十几双眼睛一同越过女医生,逼向她身后瑟缩的女孩。格丽卿讶异地转头看了看蕾娅,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同伴们:「这是怎么……?」

    大副与船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开始讲述。

    ***

    贝克曼当然没有像恋人那样完全信任过这个突然出现的奴隶女孩。他做海贼的年头比格丽卿长得多,也没有她那般的理想主义,但开始时顶多是对蕾娅抱了些戒备,并未生出额外的猜忌。

    而第一次引起他注意的,是她无法把人的年龄变小。虽说恶魔果实的能力强弱的确跟使用者的年岁有关,但不该连最基本的功效都无法使用。

    「这是因为你拥有的不是『年龄果实』,而是『疾病果实』。」贝克曼抛出这个结论,紧紧盯着蕾娅,看都不看一旁瞪大了眼睛的格丽卿,「不能把人变小,是因为有能使人衰老的疾病,却没有使人变得年轻的疾病……对吧?」

    这并非一个问句,抓着格丽卿衣摆的女孩没有回答,于是黑发的海贼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个疑点是船员们病情的明显分别。香克斯没有任何患病迹象,贝克曼自己则在接触格丽卿之后出现了转瞬即逝的轻微症状。干部们很快都自行痊愈了,情况危急的只有那些加入不久的年轻新人。病情与实力挂钩,这让他开始怀疑是恶魔果实作祟,而本乡的研究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

    「因为目标霸气的强弱会直接影响恶魔果实的效果。」贝克曼说着,屈指弹掉烟灰。这在新世界的常识,对小孩子来说还是太难理解。蕾娅依然没有说话,但脸上肉眼可见地失去了血色。

    最后一个,则是人性的弱点。他从格丽卿身上传染了疾病,她却没有显露出患病的迹象。真正的疫病不会对任何人网开一面,只有人类因为情感才有偏袒。不忍心对格丽卿下手的人,想来就只有这个被她救下的奴隶女孩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贝克曼掐灭香烟,抬手抚上腰间的枪柄,锐利的黑瞳如出膛子弹般逼向蕾娅,「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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