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萧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在自家主子并没有要等他答案的意思。

    一路上萧远把嫁娶一应事宜跟萧霁说了个清楚,轿子里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萧远轻轻撩开帘子一瞧,萧霁闭着眼似是睡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萧远轻轻摇头叹气,朽木不可雕。

    还戴着个花套子,碍眼得很。

    萧霁进入正殿的时候,只有皇帝和萧朗萧乾并几个老小太监在场。

    皇帝说了几句近日朝堂事物,眼睛总是忍不住地向萧霁看过来。

    最后嘴角抽动几下,终是忍不住了。

    “你手上套着的是何物?”

    萧霁不经意地抬起手上的棉套子:“取暖之物。”

    “花里胡哨,与你服饰可搭?”皇帝鼻子哼气。

    萧乾立刻道:“父皇,想来是王妃王妃嫂嫂为王兄准备的,王兄不好不戴。”

    萧霁看他一眼,没说话。

    皇帝一听,也不好说什么,皇家对秦卿绾总是有所亏欠。

    “离年关将近,朝中有不少事物。今日叫你来,也是要你们和吴将军暂停比试,等来年开春再做后续。”

    皇帝揭过刚才的话茬,正经道。

    萧霁立刻回绝:“不可。”

    “为何?”皇帝不悦。

    “卿卿过年前就想住回将军府。”

    “礼亲王府还不够你们二人住?朝中这么多事,你因为任性,在府中反省,不知道为朕分忧。现在一出来便只想着儿女情长?”

    萧霁不答话,把皇帝气得不轻。

    皇帝指着萧霁鼻子骂,每每也就只有萧霁能把他气成这样,但是容妃生前最是宠爱这个小儿子,他也不忍心苛责,只好把火气外发。

    他看着萧朗道:“太子怎么看?”

    萧朗坐在轮椅上行礼:“全凭父皇做主。”

    “嗯,”皇帝气消了不少,太子总是对自己言听计从。“三皇子怎么看?”

    萧乾想半晌,似是犹犹豫豫。

    “但说无妨。”皇帝一甩手,示意他。

    萧乾恭恭敬敬行礼:“父皇,儿臣倒是觉得,宜在年前把比试办完。”

    “哦?”皇帝坐直身子看他,萧乾一向不会反驳他意思,他倒是很想听听萧乾这次为何赞同萧霁。

    “你且说说你有何想法。”

    萧乾还是恭恭敬敬:“父皇容禀。儿臣觉得,原因有三。一是年下虽近,终是还有些日子,若是紧锣密鼓,腊八之前,比试便结束了,不必拖到开春。二是,王妃嫂嫂和吴将军皆有所求,赌注又是父皇的恩典。若是王妃嫂嫂赢了,年节也可回府追思家人。若是吴将军赢了,春猎更是有一应事宜需要准备,不如让她早做准备。”

    皇帝似是听进去了,点点头。

    萧乾便继续说:“三是,如今这场比试,轰动京城。京都的百姓们,都盼着有一个结果,这也是一场盛事啊。”

    皇帝萧炎甚是满意,点头道:“皇儿说得有理。”,他笑着看萧乾,“你这些日子忙着为朝上的事奔波,有些日子没看你的母亲了,她想你的紧。这两日你休沐,去陪陪她吧。”

    萧乾脸上刚才的笑意却是没有了,又恭恭敬敬行礼应答。

    说完皇帝又看向萧霁,指着他道:“你啊,什么时候能多说两句?像你弟弟一样,把想法说清楚不好吗?我会不答应?”

    萧霁不言。

    皇帝只得不耐烦摆手:“都去吧。”

    萧乾专门与萧朗和萧霁道了别才独自离开。

    萧朗一如往常,温和示意他去吧,萧霁也一日往常,对他两人爱答不理,自顾自走了。

    萧乾并不恼怒,他习惯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有人可以像萧霁那般无所畏惧,无所顾忌。

    同样是皇子,他便每日要礼数周全,甚至卑躬屈膝。

    他定定地看着萧霁离开的身影。

    又转头看另一方,萧朗被人推着前行。

    心里舒服多了。

    “殿下,德妃娘娘已经在后宫等候了。”小太监来报。

    萧乾顿了顿,终是抬起脚往前。

    萧乾进入德妃宫中,周遭一片死寂。

    萧乾前脚踏入,丫鬟婢女们立刻退出殿内,顺带关上了门。

    萧乾垂手而立,看着坐在正上方的德妃,一言不发。

    眼前突然飞过来一个果盘,萧乾猛地一退,盘子稀里哗啦摔碎一地,一颗烂葡萄咕噜噜滚到萧乾脚下,炸开的口子上沾着灰,像是睁着眼睛嘲笑他。

    “你还敢来见我?”德妃言语间哪有平日宫人赞颂的样子,一股威压迎面袭来。

    萧乾不敢说话。

    “一个父母都死全了的孤女,也妄想拦着我们的路。还想要将军府?礼亲王府她跟那狂货也住不长久。你一日日只知道跟在那残疾和狂货的后面,像个什么体统?”

    “是父皇要我与太子一同见证比试的。”萧乾说起话来,牙竟然有些打颤,话还未完,猝不及防一个苹果朝他面门砸来,他躲闪不及,苹果终是擦着他耳朵过去。

    苹果尾柄应是擦破了他的耳垂,有温热的液体滴入他的脖颈,他伸手一摸,果然殷红。

    他抬起袖子,对着耳垂擦擦,袖子上沾染大片。

    至于血是否止住了,他也懒得再管。

    “不要每天狗一样跟在他俩后面,当初他们母亲得宠到那种地步,最后怎么样,还不是死在我手里。”德妃笑起来,笑声比耳垂被擦破的刺痛还锐利。

    “你从小就是个不争气的,你父皇眼里那有过你?要不是那贱人死了,我多年为你筹划,你哪还有如今的地位。不要一个好好的皇子,当的狗一般憋屈。那个残废且不用去动他,先把那个封了亲王的料理了。”

    “谈何容易。”萧乾终是启齿。

    “废物!”德妃怒道,“他久病缠身,现在娶个克父母的女人病就好了不成?他与萧朗亲兄弟,我都有办法叫他俩反目,这么个女人又算什么?夫妻同心难,夫妻离心还不容易么?”

    德妃对萧乾勾手:“过来。”

    萧乾僵立良久,终是往前,一直挪到她脚下方,然后跪下,头深深地低下去,只能看到自己母亲的裙摆在地上拖着,有一处沾了飞絮,他很想伸出手指帮她抚去,终是没有动作。

    德妃俯下身子在他耳畔轻语半晌,随即又端正坐好,缓缓道:“他野性难驯,你父皇的耐性很差,只要他做错事的路上我们多帮帮他,削爵都是迟早的事。只是眼下,保住秦永成,助吴眉笑拿到总将军位置才是正事。否则,萧霁在朝,兵权一旦落到他手里,就不好办了。”

    说完,德妃伸脚,脚尖抵在萧乾左肩上:“我的儿,母亲都是为你好,快回去沐浴更衣吧。”

    萧乾起身拜别。

    萧乾茫茫然出来,一直走着便出了宫。

    他随手脱下外衣,将它团成一团,丢进街上还未处理的泔水里。

    他漫无目的地晃荡行走,不知不觉走进茶铺前,呆呆望着里面人满为患的平民。

    “公子,您要喝杯茶吗?”

    一转头,是一个笑盈盈的小姑娘,约莫十五六年纪,耳朵上戴着红宝石耳铛,分外亮眼。

    “哦,多谢。”萧乾接过茶,指尖的温度一瞬间传来。

    “不谢,这是我第一次煮,您尝尝怎么样?您一看就是会喝茶的公子。”

    小姑娘笑容明朗,声音也脆生生的,虽然是女儿,却丝毫没有扭捏感,只一直盯着萧乾的嘴巴,眼睛里充满期待。

    萧乾轻轻喝了一口,她立刻问:“好喝吗?”

    “好喝。”

    “您是今天第一个说好喝的人,我再给您倒一杯,请您里面歇歇脚吧。”

    “不必了。”萧乾把杯子还给姑娘,便道别离开了。

    他走进旁边的酒楼,店主一看便噤声行礼,他摇摇头,摆手示意不要跟来,便一人上了阁楼。

    不一会儿,阁楼上送了足量的好酒好菜,便只剩他一人。

    萧乾坐在高阁上往楼下望,一稚子正哭闹着要吃冰糖葫芦。稚子母亲衣衫褴褛,看着冰糖葫芦又看看孩子,搜罗全身银钱也是不够。

    “我儿乖,娘晚上给你买好不好?晚上我们拿了工钱好不好?”

    温声细语,满是心疼,可惜稚子听不懂,也不懂得世道艰难,依旧哭闹。

    恍然他便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他胆小,爱哭闹,有时候好不容易父皇来看他,没有一会儿他便因为各种事情被吓哭,惹得父皇烦恼不快。

    父皇走后,母亲便对他再不搭理,甚至他越哭,母亲便越冷淡他。

    待他再大一点,若有一句话不讨父皇欢心,便是一顿暴打。

    萧乾想到这里,捞起袖子,大臂上有深深浅浅的鞭痕,不可细看。

    他放下袖子,饶有兴味地欣赏孩子的哭闹,内心期待着那母亲会给这孩子一巴掌,最好打到他站不住,打到他今后再不敢哭一声为止。

    萧乾伸手摸到了耳垂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

    他伸出食指,一用力,将结痂扣掉,温热再次涌来,甚至伤口更大了些。

    有鲜血直接滴在他肩头、胸前。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

    “小弟弟,给你。”哭声骤然而停,一道脆生生的女生出现。

    萧乾睁眼,又看到了那个姑娘。

    “不哭了哦,娘亲带着你做活很辛苦的,小弟弟要乖哦。”小姑娘俯着身子拍拍小男孩儿的头,依然是笑盈盈的。

    那笑很是刺眼,萧乾在宫里,从没见人这样笑过。

    小姑娘又给了女人些银子,女人谢了又谢,才带着稚子离开了。

    萧乾正看着,却猝不及防与一双明亮亮笑盈盈的眸子对上了。

    “嘿!公子!”言沅沅没想到又看见了刚才那个男人,他觉得那人很有意思,长得白净净的好看,神情却呆呆的,像个好看的布偶娃娃。

    她见那人一个人坐在阁楼上,应是风景很好,她进了酒家就一股脑往阁楼上冲,被店家拦下。

    “姑娘,你不能上去,不能上去。”

    “我怎么不能上去,他都能上去。我吃饭也付钱。”

    言沅沅不管不顾,店家最后只好喊,“三公子,三公子。”

    “无妨,让她上来吧。”

    言沅沅这才上了楼,一见到便惊讶道:“怎么才一会儿功夫,你便受伤了?”

    她指着萧乾的耳朵。

    “无事,不小心挂着了。”

    言沅沅掏出怀中的绵帕:“我给你擦一擦。我可会处理伤口了。”

    没等萧乾拒绝,言沅沅就已经用酒把帕子沾湿,敷上了萧乾的耳朵。

    “嘶。”

    “哈哈,是有点痛吧,没事,痛着一会儿就好了,冬天伤口不容易好,不管它可能会化脓。”

    萧乾被上药治疗的经历数不胜数,小时候每被打一次,便由母亲给他上药,是一种很凶狠的手法,要他好好记着。

    现在耳朵上,除了烈酒一瞬的刺痛,便是温和的轻抚,萧乾耳朵有些热起来。

    言沅沅絮絮叨叨:“我就说绵帕子好用吧,没听外祖母的是对的。”

    “怎么,你外祖母让你用什么?”萧乾看着这自来熟的人,没忍住便接了话。

    “丝绸呗。说什么女儿家大了,要穿丝绸用丝绸,才像个女儿家,有身份。”言沅沅拿酒重新洗了帕子,又小心给萧乾擦拭干净。

    “我的身份,还用丝绸来显?”

    “你什么身份?”

    “言沅沅啊,我,言沅沅。”

    萧乾:?

    “我是言沅沅还不够吗?还要什么身份,世间独一份儿!”说完她还拍拍胸脯,像是在说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这番话终是逗笑了萧乾,笑到他咳嗽,他觉得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笑过。

    “言沅沅。”

    “嗯,干嘛?”言沅沅白他一眼,“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萧乾有些发愣,“萧三郎。”

    “好听。知道名字,咱以后就是朋友了,以后你还可以来茶铺喝茶,喝我煮的。”

    “朋友。”萧乾默默重复一遍。

    “京都有什么好玩的吗?”言沅沅终于把他耳朵清洗干净,且不流血了,于是在他旁边坐好,“我跟外祖母说,来京都找表姐玩。她便找了一堆随从跟着,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找了个茶摊儿落脚。表姐嫁的深宅大院,一定闷死了。我指定要玩个够再找她去。”

    “京都人多且杂,你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不适合一个人在外面走动。还是找到你的随从,或者赶紧找你表姐去吧。”

    “是吧!”言沅沅激动起来。

    萧乾以为她认可他刚才的一番说辞。

    便又听见她说:“你也觉得我很漂亮吧?我也觉得。可惜我们家族的人,都不觉得我漂亮,实在是因为我表姐太漂亮。我更不能这么早去找她了,不然又要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萧乾胸腔闷热,是真心实意地想发笑。

    阴沉沉的天,这会儿也拨云见日,簇簇暖光照下来,言沅沅的脸上也亮亮的。

    “算了,看你这么呆呆的,估计也不懂得怎么玩。还是我自己摸索吧,等我把京都玩熟了,便带你去涨涨见识。”

    “我呆呆的?带我涨见识?”萧乾指着自己鼻子,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荒谬的话。

    “对啊,不然呢?难道你不是哪个富户的呆儿子吗?一看就是整日不准出门,被逼着看书考功名的那种。”

    萧乾愣了半晌,竟然无法反驳。

    “不过,我溜出来得急,银钱估计只够自己用。到时候带你出去玩,你可要自己出钱啊。”

    “嗯,好。”

    言沅沅起身欲走,问他,“对了,我怎么找你啊?”

    “找我?”

    言沅沅已经无语了,这人怎么总是在重复她的话。

    “不然呢,我满大街喊萧三郎不成么?”

    萧乾愣了愣,道:“就托这个店家便可。”

    言沅沅一瞬间就同情起他来:“你好可怜,这么一看,你家里管得比我家还严。你放心,我言沅沅说到做到,一定带你去京都最好的去处,吃最好吃的东西。”

    萧乾笑着应下:“好。”

    “行了,我走了。你现在耳朵有伤,不能喝酒。我替你喝了哦。”说着她顺走洗帕子剩下的最后一壶酒,萧乾也没有制止她。

    走了两步,她突然回头,又把酒壶放下,取掉耳朵上那枚红宝石。

    “你耳朵透了,若是修复不得,这枚耳铛便赠你。你皮肤这样白嫩,戴上一定好看。咱俩一人一枚,不要怕伤口哦。”

    说罢她拿着酒飞快地跑了,只剩下鲜红的宝石在桌子上闪耀着光芒。

    萧乾将红宝石耳铛拿起,握在手心,随即叫了一壶一模一样的酒,大口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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