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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秋来日短,刚及戌时,天已黑透。

    太子妃梁玉让人加了两盏灯烛,继续同朱敏商讨中秋家宴食谱。还有十日才是八月十五,虽说现在准备圆月宴有些早,可梁玉思夫心切,好像早一日准备,朱岩就能早一日归家似的。

    “醉蟹,油煎鸡,镶肚,羊肉水晶饺,石榴汁……”梁玉忽地停笔,“都是老式菜,没点新的。敏儿,你读书多,说几个新菜,咱们今年得别出心裁一下。”

    坐在榻桌对面的朱敏,闻言脱口而出:“乌鱼蛋汤。”

    “乌鱼蛋?”

    见皇嫂面带疑问,朱敏这才记起,乌鱼蛋乃澄州特产,京城不见,梁玉自是不识的。

    其实朱敏也不识的,她只是听刘婆说过,孚山城中秋团圆,乌鱼蛋汤是必备菜肴之一。

    “鸽子蛋。”朱敏立刻改口,“鸽子蛋汤,菊花锅,烧鹅,够了吧,还有月饼呢。”

    梁玉数了数,已经九样,便点了点头。

    尚国先皇崇尚勤俭,后辈子孙纷纷推崇祖制,在饮食上并不铺张,至少明面上是如此。比如皇帝朱权,每餐不过四菜,宴请时最多十二菜。

    “月饼你想吃什么馅的?”梁玉拍了拍朱敏的手背,见她面现倦色,不由问道,“怎么啦?才这个点就困啦?”

    朱敏笑笑,“有点儿。”

    今日中午从百花亭回到春晖阁,她思前想后几个时辰,把宴席上自己的所言所行过了无数遍,确定无有纰漏,不会令皇帝朱权生疑,这才稍稍安心。

    思多虑深伤神。幸好梁玉派人请她来东宫玩耍,这才少解烦忧。可坐了大半个时辰,她就有些支撑不住。

    “那就安置吧。别回春晖阁了,就在这歇。放心,我娘她们都回去了,还是咱俩。”

    梁玉说着就要让人准备热汤,侍奉朱敏沐浴,就在这时,婢女进来禀告,说德妃遣人寻五公主叙话。

    “可说何事?”

    “好像是抄经。”

    德妃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供奉《金刚经》十部,她一个人抄写不完,便会让人分担,之前朱敏母亲淑妃在时,也替德妃写过几回,但她从未麻烦过朱敏。

    难道是替赵秀婷出头?德妃这护犊子的后劲还真大!朱敏心下忖度,抄经就抄经,没什么可怕!

    梁玉却是心疼她,让婢女打发德妃的人回去,“就说五公主歇下了。”

    “等等。”朱敏喊住那婢女,对梁玉道,“嫂嫂,无妨,我是晚辈,自该替长辈分忧。”

    这话是提醒。皇帝朱权甚是痛恶不孝不敬子孙,那德妃再不济,辈分在那儿摆着呢。她都派人来了,朱敏不去,面上须不好看。要是德妃借题发挥,又是一场口舌官司。

    “行吧。我让宋晨带人送你去。”

    “不用,几步路的事。”朱敏起身,“嫂嫂,别等我了,永寿宫离春晖阁近,我抄完经直接回去就成。”

    永寿宫在东宫的西北方位,再怎么走也不该向东走,南辕北辙嘛。可是德妃派来的四个内侍,带着朱敏一径往东华门去。

    是新来的不认路呢,还是天黑看不清道转晕了?

    朱敏不由放慢步子,对身侧的小宫娥道:“刚走得急,忘了跟太子妃说中秋供花之事,你回去,让她一定准备鸡冠花。”

    “是。”小宫娥应着,刚要回身,就被后面的两个内侍拦下。

    “做什么,你们?”朱敏明知故问,刚才不过试探而已。她暗暗捏紧手指,瞧看前后,可惜无有路过之人,路侧杨树高大挺拔,如侍卫环立。

    无人回答她的提问,但朱敏听得出来,四人的脚步加紧,迫得她跟小宫娥也不得不加快脚速。

    要呼救吗?

    朱敏这个念头一起,就见前面的两人赫然亮出了尖刀。

    小宫娥也瞧见了,吓得惊叫起来,但只叫了一声,就被朱敏捂住了嘴。

    “你们要找的人是我,跟小莲无有关系,让她走。”朱敏停住步子,开始讲条件。

    四个贼人交换个眼神,一人道:“公主勿忧,在下只是请公主府上小住,这婢子嘛,跟着你,正好侍奉!只要她识相,我们不会害她。”

    “说得好听,可有凭信?”朱敏说着,忽地从怀里拔出匕首,顶住自己的脖子,“让小莲走,不然你们就带我的尸首走。”

    “公主,别费劲。在下不想伤你!”那人上前一步,眼露凶光,“放下匕首,乖乖跟我们走,否则……”

    他的话没说完,人就噗通倒地,只见后心扎着一把飞刀。

    众人大惊,特别是剩下的三个贼人,立刻四顾寻找敌手,可惜没等他们看清,人就接二连三地扑倒,如落水之石,但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小宫娥的尖叫。

    这次没等朱敏拦她,一只大手轻轻拍上她的后颈,人就晕了过去。

    “公主,跟我走。得罪了。”

    来人把小宫娥放到路侧杨树下,转身就要抓朱敏的手臂。

    朱敏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熟悉的黄脸浅眉,高鼻厚唇,鼻侧醒目的红痦子,朱敏颤声道:“宣锐,你怎么来啦?”

    “公主莫慌,在下是谢飞!将军派我来护卫东宫与殿下。”

    这句话犹如晴天惊雷,震得朱敏目瞪口呆。

    就在朱敏震惊之际,宣锐正陪着王旭赶往养心殿。

    此时宫门正在落锁,尚国宫规,暮鼓之后,臣工无诏不得入内,王旭无法,只好拿出兵部尚书的派头,一路呵斥过去。

    “军情紧急,本官需即刻觐见,若是延误,尔等全家的脑袋也不够。”

    守门的小内侍哪敢接这话,只好让道放行。

    不一时,两人就站在了御案之前。

    听闻北鞑兵至固北口,皇帝朱权立刻喝道:“怎么可能!凉州有八个卫,朕特意调了黑金卫过去!郭昕早立下军令状,若凉州失守,他愿罪诛三族。”

    “陛下!臣也不愿相信。”王尚书痛心疾首道,“可报信之人一定不会撒谎。”

    他所谓的报信人正是王府张管家。张管家乃固北县人,他回家送八月节礼,谁知骤逢兵火。

    北鞑势在屠城,老幼妇孺一个都不放过。张管家是从排水沟里爬出来的,一路狂赶,等奔回王旭府上,只说了一句话,人就吐血昏死过去。

    听完王旭之言,朱岩的牙抽得疼起来,他急急捂住右腮,秉笔周平赶忙取了冰毛巾给皇帝敷上。

    “北鞑一路南下,为何没有示警?”朱权咬着牙根,两眼冒火。

    这个问题,宣锐与王旭早已商讨过,答案也一致,虽然残忍,却不得不说。

    “里应外合之计,自然无人示警。”宣锐道,“陛下,京城中已有北鞑兵,我们不能给他们合围的机会。请速速下诏!”

    他把自己在东二街的遭遇简单重复一遍,连带他的判断。

    “只要在固北口拦下北鞑大军,京城中的潜伏鞑兵就成不了气候。但我们需快,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朱权抬头望向宣锐,目光闪动,“宣卿所言极是,朕给你……”

    就在这时,养心殿外传来德妃的声音:“这是给陛下准备的金银花助眠茶,烦请周秉笔收好。”

    殿内的三人俱是眉头一皱。

    这个时辰,德妃来做什么?

    忽然又一个女声响起:“扔掉,快扔掉,不许给父皇!”

    “五公主,您,您这是?”周平的声音带着慌乱,声调却不低,显然是说给皇帝听的,“不行,公主,陛下正在议事,您不能进去。请您不要为难老奴。哎呦!”

    哐啷叮当声中,朱权面前的灯烛一晃,一个带风的身影就落在御案侧头。

    “父皇,请替儿臣做主,刚刚有人要劫持儿臣。”朱敏喘着气道。

    “谁敢?”朱权狠拍御案,这是宫城,是尚国最安全的地方,谁有这样大胆子,敢劫持他的小女儿?

    “儿臣不知,但对方谎称是德妃娘娘的人。”

    “德妃?”朱权重复了一声,一个念头涌上脑海,他看了看立在面前的王旭,宣锐,只觉牙齿更疼。

    两人来报军情,朱敏就差点遭劫,是巧合,还是一局大棋?

    但他忽然又想到一事:“敏儿,劫持你的贼人呢?你是如何脱身的?”

    “是宋刚及时赶到,救了儿臣。”

    朱敏把离开东宫的遭遇讲说一遍,只是以宋刚替代了谢飞。这倒不怕露馅,谢飞在把朱敏送至养心殿后,已赶去同宋刚通气。

    这宋刚是东宫侍卫副指挥使,谢飞本就是要通知他加强警卫,务必保护好太子妃及两个皇孙。

    根据宣锐的判断,里应外合之计的里手,目标定是皇位,因为太子尚在沟头县,那离固北口只有五十里。一旦北鞑军杀掉太子,那么唯一的阻碍就是皇孙,斩草务必除根呐。

    这是宣锐一出王旭府门想到的,他立刻派出了隐在暗处接应自己的谢飞。

    朱敏说完,不等朱权开口,王旭急道:“陛下,贼人已是狗急跳墙,请快快发兵,不给其乱窜之机。”

    朱权点点头,目光从朱敏脸上,移到宣锐身上。

    “宣卿,朕给你两个卫,务必击溃北鞑军,能做到吗?”

    北鞑来犯,少则三万,多则十万,而尚军两个卫不过万余人。朱权这么做,显然不是真心支持宣锐带兵。

    这点在站的三人都想到了。

    王旭立刻道:“陛下,宣锐长期驻守海防,对陆战并不熟悉,臣保举奋远将军李荣。”

    “带兵打仗,不分海战陆战,合格的将军,什么仗都能打!”朱权断然道。

    他盯住宣锐,刚要说什么,就听朱敏插言道:“父皇,用人不疑,就算宣将军能战,两个卫对敌北鞑大军,那也是以卵击石。就算宣将军的命不值钱,那一万多兵士的命也不算什么吗?况且万一不敌,我尚国天威何在?”

    这话问到了点子,朱权脸色顿时一沉:“来人,把五公主送回春晖阁,好生看顾。”

    朱敏自是不走,她抓住御案一角,急声道:“父皇,请您加兵。千军易求,一将难得。宣锐是您亲封的威远将军,是护国战神,您要毁掉他吗?”

    “放肆!”

    闻言,一直插不上话的宣锐沉声道:“末将领命,请陛下放心,若守不住固北口,末将甘领军法。”

    “宣锐!”朱敏急了,根本顾不上避嫌,直接扭头望着他,“你是将军,是杀敌的,不是送死的!”

    “公主放心,末将一定能赢。”

    宣锐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个傻女人,怎么敢跟皇帝叫板,是嫌他命太长了吗?

    虽然如此,他依旧高兴,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一个词:言不由衷,她以前的话做不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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