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说过,与宣将军并肩作战是应急之策。父皇,请您不要误会。”
说这些话时,朱敏一直望着皇帝朱权,可宣锐听得分外清楚。
原来皇帝知道他与朱敏相识。
可皇帝没有明言,那今天的“家常便饭”就不单是皇帝对臣子的劝勉,也不是赐婚,更是试探。
试探什么呢?
宣锐垂眸,看着食案上的一碟鱼生,内心涌上深深的酸楚。
朱权听了女儿的话,笑容依旧,他捏着金爵,示意朱敏落座:“敏儿,你是姑娘,说话要得体。——宣卿,你呢?别听朱敏乱言,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你愿意,朕就做这个主。”
宣锐拱手道:“谢陛下美意。只是臣无意成家,公主助臣破贼,臣对公主心存感激!臣恳请陛下允准,让臣继续守卫海防。”说完重重叩首。
“哎,宣卿,你又多礼。”朱权脸上的笑容更灿,“朕说过,尚国海防只有交到你手里,朕才放心。快起来,咱们继续喝酒。”
他看朱敏一眼:“行啦,不提亲事,你别冷着脸了。今儿是朕考虑不周,这样,你的驸马你自个选,等选好了告诉父皇,父皇一定成全你。”
朱敏谢恩,端起酒盏,对宣锐道:“宣将军,我敬你,以同袍之谊,以同仇之忾。”
这时她才有勇气看向他。
春晖阁之别后,她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隔着食案,他就在面前,只是咫尺天涯。
正午的阳光透过阁窗落在两人中间,宣锐双眸湛湛,迎着她的目光,认真道一句“谢公主!”
赐宴结束,宣锐走出宫门,打马去看望祖父、姐姐。他已决定,明日启程返回孚山城。
“这么急?”宣振听了孙儿的安排,放下手中书卷,道,“可是不太平?”
宣锐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八瓣,以竹签扎起一瓣递给祖父,“您老说过,带兵的人,兵在哪儿,人就该在哪。马上就是秋汛,海贼又该动了。”
“今年无妨,他们刚被打了个灰头土脸,就算想报仇,也得有人手。不过训练得跟上,巡哨也不能松,回去也好。”
宣振慢慢把苹果吃完,年逾古稀之人,牙口很好,头发也是乌黑亮泽,看上去也就知天命之年。
“走一盘。”宣振从书案后起身,走到榆木榻前,榻桌上摆着棋盘。
“好。”宣锐慨然应声。
然他很快就输掉了一局。
“四子啊,破纪录啦。”宣振捏着白棋子,忽然提高了声音,“你有心事?”
宣锐刚要否认,就听院门大响,他抬头从窗格望去,见一群人抬着姐夫刘德发急急向东厢房奔去。
宣音听见动静,张着沾面的两手从厨房出来。她正在做扁食,宣家惯例,远行一定吃扁食,归家则是手擀面。
“刘大嫂,你别急,不是劫道。”一个壮汉开口解释,“刘掌柜收账回来,走到东二街,想买点羊杂,没想到撞见几个泼皮,抢了他的钱袋。刘掌柜气不过,理论了几句,吃了拳头,但无大碍。郎中给开了安神药,让静歇两天。”
“什么泼皮?”宣锐从正房出来,走到姐姐宣音身边。
一个伙计模样的人应道:“不认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个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说话叽里咕噜,根本不讲理。”
“可报告东城兵马司?”
“这点子事哪敢劳动军爷!他们来一趟,半个月白忙活。”
这时刘德发的哎呦声从厢房传来。
宣音等人立刻过去探看。
“三弟,我无事,今天是我气性大,没忍住才吃亏。你别管啊。”刘德发知道宣锐这小舅子的性子,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可那几个泼皮,绝非善茬,动起手来都是不要命的阵仗。
宣锐自是明白姐夫的顾虑,可任人宰割,绝非血性男儿能忍之事,但他还是点点头,让刘德发好生将息。
“再去请个大夫,好生诊视一遍。”
宣锐吩咐完,转身就出了刘家大门。
刘宅在城西单石街,街口有眼石井,井侧一株皂角树。此时已近酉时,红日西沉,在树头撒下一把浅浅光晕。
从单石街到东二街,骑马最快,需两刻钟,可宣锐没有策马,只是换了短打劲装,疾步快走。
忽然就听有人喊他:“将军,有何事,属下去办就是。”
是杨园,他手里拎着买来的酒水,是宣老将军最爱的秋露白。
跟在宣锐身边五年,他可太熟悉他的气息,眼下宣锐目光暗沉,眉梢凌厉,一看就是怒火中烧,动了杀心。
但这是京城,耳目太多,别的不说,朱硕的人一直跟着呢,将军不能也不便出手。
杨园说着,就要把酒坛递给宣锐,然对方不接。
“你守在家里。”宣锐把刘德发的遭遇简单说了,“一个时辰后,让谢礼去接我。”
说完,他径直从卖糖果的小贩前走过,那小贩急急低头,不敢与宣锐直视。
“跟上来啊。”宣锐扬声道,对这些朱硕的眼线,他是半点没放在心上,因为要甩掉很容易。
不过宣锐没有这样做,他虽是翻墙过街,横插斜跳,却故意放缓步子,让尾巴不远不近地跟着。
很快就到了东二街。
这是条肉食街,鸡鸭猪牛羊,生熟卤煮炖,样样不缺。很多人来此采买,特别是晚饭时候,往往是车水马龙,闹声沸天。
可此时,这里却很安静,不少铺子都上了门板,连灯笼都不点,是以宣锐一步踏入,只觉眼前骤然黯淡,要不是羊肉的膻腥太冲鼻,还当是进了宅坊,家家闭户,准备日落而歇。
宣锐走得更慢,一面走一面留意尚在营业的铺面。
忽然,一阵大笑传来,宣锐抬头,见七八个光膀子大汉从家羊肉铺出来,为首是个满头小辫的男人,左眼罩着黑布罩,左臂纹着海东青。
就是他。
刚才在刘德发家,那伙计把泼皮头头的样貌说了个仔细。
宣锐停步,立在街中,不屑地望着他们。
目光如刀,对方很快察觉,小辫男睁开滴溜溜的右眼,张口就是一串叽里咕噜。
闻言,几个大汉立刻冲向宣锐,张牙舞爪,如鹰捉小鸡。可惜鹰翅刚刚张开,旋即嗒嗒坠地。
宣锐收回脚,冲那小辫男招了招手。
“噶——”小辫男怒吼着,猛然拔出腰后弯刀,一个箭步,直直砍向宣锐脖子。
“铿——”一把利剑格住刀锋,小辫男大惊,这一击他使千钧之力,对手居然接得住。
一击不成,他立刻换招,却因惊疑满了半拍,下一瞬巨痛涌上肘腕,他本能地后撤,不妨腹部又吃一拳,人就缩着飞出去,撞倒了前来接应的同伴。
“你是谁?要做什么?”一个大汉开口,讲说蹩脚的汉语。
宣锐持剑,冷声道:“撒欢乱拱的牲口,活该处死,但牲口不懂事,全赖主人。说,谁让你们来的?”
那大汉没有回答,却对小辫男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小辫男边听边打量宣锐,忽地打了个唿哨。
哨音清凉绵长,不知为何,听到这唿哨,肉铺纷纷闭门,几个大胆围观的,缩回头之前冲宣锐喊道:“壮士,快走!”
话音未落,宣锐已感到脚下震动,很快震动变成嗒嗒蹄声,直冲他后背而来。
宣锐立刻跃起,双足刚刚点住铺檐,就见十多匹高马奔腾而过。
奔马急冲,看看就要踩上小辫男们,谁知他们竟是抬手抓住马鬃,一腿勾住马腹,顺势翻身,人就伏上马背。
“哈哈哈哈——”得意的笑声传来,又是一阵叽里咕噜,他们居然就这样刨掉了。
宣锐看得清楚,心中大惊,敢跟烈马较劲,还如此娴熟,绝非等闲之辈。
*
“都出去!”王旭没好气地把太太、侍从赶出书房,“我不饿,不想吃!”
已经三天了,堂堂兵部王尚书还是食难下咽。这都怪宣锐,那个臭小子,居然不接太子的示好,不顾他座师的恩情,一走了之。
这可如何跟太子交代!
太子朱岩去沟头县赈灾前,王旭可是打了包票的。
后日太子回宫,势必会问此事,王旭捋着长髯,一筹莫展。
“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对下属就不能太纵容!他是威远将军,是能打,可若不能为我所用,那护着就是给敌手养护势力。”
想着,王旭去书橱里拿出个木匣,匣里全是奏折。
“宣锐,这可是你自找的,莫怪我心狠。”
就在这时,门外有男仆禀告,说威远将军来访。
嗯?难道这小子回心转意了?王旭一面说“快请”,一面把奏折收好。
刚把木匣放回书橱,宣锐就推门而入。
“大人,属下有个不情之请。”
案头灯烛一连晃了几晃,几欲扑灭,王旭却顾不上照管,他已愣在当地,因为宣锐的话令人震惊。
“不可能!”王旭回过神来,连连摆手,“若真是北鞑人在京城,五成兵马司不会无有察觉!”
“若兵马司知而不报呢?”宣锐上前一步,“东二街跟我交手的人,定是北鞑军,他们说蒙语,使弯刀,身手了得,还说让我等着,很快会来算账。”
“可他们怎么进来的?”王旭一脸难以置信。
尚国跟北鞑,本就你死我活地打了很多年,北境边防一直紧上加紧,照宣锐的推测,京城应有大股北鞑军潜伏,这怎么可能!若真是,那就是个笑话!
“方法很多,最简单的,混装潜入,只要城内有人接应。”
闻言王旭再站不住,直直向前扑去,宣锐眼疾手快,稳稳扶住了他。
“大人,请下令!”
“可是——”
“暗中搜查,不会惊扰民众,我们必须快,抢在他们举事前,将其一网打尽。”
苦笑浮上面庞,王旭摇头道:“若五成兵马司都不可信,那就得调陛下的亲兵十二卫,这,这得陛下首肯才行。”
“那就请陛下下旨。”
“没有证据,仅凭你的推测,就要惊动圣听!宣锐,你知不知道,万一搜不到鞑子,这就是欺君之罪。”
“属下甘愿领罪。但不会的,我相信我的判断。”宣锐说着,扶住王旭,“大人,事不宜迟,属下陪您进宫。”
王旭还要说什么,忽听院中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
两个门人急急推开书房门,急声道:“不好了,大人,鞑子杀到固北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