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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邸报上说,朝廷与北鞑的开市和谈无果,北疆边防收紧,凉州新任知府郭昕请求增兵,兵部调拨四个卫过去。

    宣锐看着,眉头微蹙。

    尚国牛羊蓄养以西北的延州、固府、凉州为多,市面上七成的牛羊肉都来自这三地。其中凉州距离京城最近,是西北陆运交通的咽喉。如今凉州城防吃紧,盘查势必严密,自会耽搁肉食运输。

    可再怎么慢,也会渐渐过来,何以肉价高涨至此?难道说京城人改了口味,弃猪肉不顾,争相喜食牛羊肉?

    “猪肉多少钱?”宣锐问杨园。

    “一钱十斤,不贵,——要换猪肉吗?”

    宣锐摇头,“算了,不用肉,拿点心。”

    于是第二日,王尚书面前多了两个什锦攒盒,内中满满二十味糕点。

    “这是刘记的吧?”王旭拈起块黄米糕,大口咬下一角,“你小子,净会借花献佛。”宣锐姐夫刘德发的糕点铺,他是知道的。

    宣锐坦言:“京城糕点,我只认刘记。但大人别误会,我是掏银子买的。”

    “哦,看来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你不是不懂啊。”

    王旭把米糕吃完,端起茶盏,喝了两口。

    见宣锐不语,他又道:“你愿意照顾姐家生意,那愿意照顾天家安危吗?”

    这“天家”不是皇帝朱权,而是太子朱岩。

    王旭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宣锐心知肚明,那么此时这个问题,就是让他摆明态度,选择队列。

    奇怪,王旭身为座师,从未跟他谈论党派之争,任他置身事外,今天怎么了?

    正纳闷着,就听王旭继续道:“别说什么不党不群,身为朝廷命官,没有一个人能独善其身。也别拿‘效忠君上’做幌子,因为就算是效忠君上,也得保证这个君是你向往的那个君,是你愿意追随的君。否则,你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话到了这个份上,宣锐无法回避,他抬头,望向王旭,道:“敢问大人,您当真确定太子就是您愿意追随的君?而朱硕与您政见相合,都愿力战北鞑,若他登基,定会重用大人。”

    “傻话。朱硕那点心思你当真不懂!他以为几句话就能赢得老夫支持,做梦!老夫主战,那是为了支持太子开市和谈。只有能打敢打,北鞑才肯坐下来谈。”

    王旭捋着长髯,声音几多沧桑,“朱硕狠厉,一味搜刮民脂民膏,连赈灾的银两都敢贪墨,坏透了!他若是登基大宝,百姓可就是真掉进火坑里了。——老夫有别的选吗?”

    皇帝朱岩子嗣不昌,仅有四子,除了朱岩、朱硕,还有朱磊、朱研,可惜两人年纪太小,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在立贤立嫡的祖制面前,他俩连竞争的资格也无。

    一席话说得宣锐哑然。

    其实细想,这个二选一的局,早就有了结果。他不是拒绝了朱硕、德妃的示好吗?他又能选谁?

    当然有。第三个选择,宣锐自己给自己的,只是现在用不上了。

    “说话,你可愿意扶持太子?”王旭似是等不急,又一次催问。

    “我——”宣锐捏紧手指,后面的话卡在喉咙。

    “有这么难吗?”

    “事关重大,容末将细思一二。”

    “还想什么!”王旭盯住宣锐,忽地笑了,“别担心!王捷是你的,青金卫也是你的,顶多两年,你一定心想事成。”

    闻言宣锐愕然,继而惊然,后又恍然。

    这是太子授意王旭来跟他摊牌。

    只要他入盟,她就是赏赐之一。

    荒唐!

    宣锐眸色暗沉,朱岩也不过如此!

    “大人,末将只想效忠君上,顺从天意!”

    “你!”

    “末将还有事,就不叨扰了,告辞!”

    宣锐大步流星地出王旭府,吩咐侯立的杨园,打点行装,准备回孚山。

    “不成啊,将军。”杨园低声道,“半个时辰前,光禄寺派人来客栈,说请将军后日入宫,圣上赐宴。”

    之前谢恩朱权都没有宣召,这突然赐什么宴呢?

    就在宣锐狐疑之际,那掷出谜面的皇帝朱权正在永寿宫用午膳。

    “陛下,这莲子羹最是润肺,您多吃些。”德妃瞧着皇帝脸色,小心翼翼地布菜调羹。

    “爱妃坐,朕自己来。”朱权拉着德妃的手,让她在身侧坐了。

    朱权夹起片莲藕,放进德妃碗里,笑道:“还是永寿宫的饭菜对朕的胃口。爱妃,你的手艺越来越好啦。”

    德妃喜上眉梢,轻轻按住皇帝手腕,刚要说什么,朱权却换了话头,他问可有大红袍茶。

    “有的。陛下恩赐,妾只喝过一回,香得不得了。”德妃挑眉,半嗔半恼地,“可惜有人不懂茶,只喝白水,教也不行。这修身养性的雅事,真得打小学起。”

    朱权颔首,眯起眼:“爱妃说的是。朕当下旨,让皇子公主勤加研习,万不可失皇家体面。”

    片时饭毕,朱权没在永寿宫歇晌,而是回了养心殿,因为秉笔周平有事要奏。

    “除去进宫谢恩,威远将军一直歇在洗尘客栈,今日上午受邀去了王尚书府。”

    “连家也没回?”

    “没有。之前将军都是离京前才回家,这次应该不会例外。”

    朱权笑起来,手指轻轻点着御案,忽对周平道:“去拿四季酒,宴席上朕要痛饮。”

    说话间就到了赐宴这日。

    宣锐沐浴更衣,于巳时末进宫,早已等候的内侍把他领进宫后苑的百花亭。

    这百花亭上下两层,朱门雕梁,古朴雅致,是春日赏花的好好去处。

    可时下清秋,亭前荷塘已现萧瑟,万红凋零,菊花圃尚在远处,宣锐想不通,为何要在此处设宴,而不是武英殿。

    他有心问,却是无人可询。那领路的小内侍奉上香茶就退了下去。

    宣锐端起茶盏,恍觉香气浓郁,似在何处闻过,他想了想,没有喝,只是立在廊下,静静等候。

    不多时,就见六位宫娥抬着三个食盒入亭上了二楼。

    宣锐更加诧异,陛下赐宴,都是等圣上亲临,见礼结束这才上菜,何时改了规矩?

    忽然,脚步声又起。

    宣锐循声望去,碧天晴日下,明黄衣角在柳条间闪现。

    宫禁之内能穿明黄服色的只有天子,可为何不见侍卫,不闻唱警?

    答案很快揭晓。

    朱权踏步走到宣锐面前,扶他起来,笑道:“今日不拘礼,咱们都随意。朕就想跟宣卿吃顿家常便饭。”

    君无戏言,说家常就真的简单,肴馔不过是四菜一酒。

    宣锐看着嫣红酒液,这才后知后觉,竟是四季酒,下一瞬,“紫英万年”四个遒劲大字就涌上心头。他不由地捏紧手指。

    “宣卿,”朱权端起金爵,“这次青金卫大捷,辛苦你了,朕敬你!”

    宣锐连忙拜首:“杀贼守边,臣之本分,克敌功成,全仗陛下厚恩。”

    “起来,喝酒。”朱权笑道,“朕从来没看错人,尚国海防交给你,朕很放心。”

    说完同宣锐满饮一杯。宫娥立刻给两人满上。

    “朕有个疑问,一直想跟宣卿请教。”朱权拿起筷子,又放下,“都说杀俘不祥,你为何每次都不放过那些投降的海贼呢?”

    “恕臣直言。海贼中的倭人,觊觎尚国土地,狼子野心,得而诛之;至于那些奸商,勾连外贼,数祖忘典,死不足惜。”宣锐朗声道。

    “那北鞑呢?你应该知道,开市和谈无果,可不少人还是主和,要继续谈。依朕意,全部斩杀才利落。”朱权说得斩钉截铁,脸上的笑容也渗着寒气。

    宣锐却没有顺着圣心,而是提出和之利远剩于战之弊。

    “陛下,北鞑本是先皇手下败将,不足虑。他们所求不过是粮米布帛器皿,交换的却是马匹牛羊乳酪,表面看是互通有无,各取所需,但若算细账,还是国人得利,且以开市就能赢取边疆安定,较之征伐又是上策。”

    闻言朱权哈哈大笑:“想不到威远将军也有慈悲心肠,居然要收刀。不过似乎有理,容朕想想。”

    “来,喝酒。”

    又是两杯下肚。不知是开心还是畅意,朱权不再聊政事,同宣锐叙起了家常。

    “宣卿,好男儿成家立业,你已功成,合该娶亲了。说说,相中哪家女儿,朕给你赐婚。”

    宣锐表示贼人不灭,无意成家。

    “乱臣贼子是杀不完的。再说成亲并不耽搁杀贼。”朱权摆手,“你若没有意中人,朕可就要替你做主了。”

    宣锐一惊,看了看对面空着的座位,难道今日赐宴是为赐婚?

    “陛下,臣——”他立刻回绝,可惜话未说完,就被秉笔周平打断。

    周平躬身近前,对朱权道:“陛下,五公主到了。”

    话音刚落,楼梯口就出现了一个倩影。

    朱敏是巳时接到养心殿内侍通知,说皇帝中午要在百花亭同她用膳。她本以为是父皇偶起雅兴,可此时看着黑脸宣锐,人就愣住。

    说好的家宴,为何会有外臣?

    不容她深思,皇帝朱权已笑着让公主入席。

    “坐,敏儿。宣卿不是外人,无需拘束。”

    朱敏低头坐在宣锐对面。她今日穿了身青绸衫裙,发髻上插着玉簪,通体莹润,好似碧玉一枚。

    宣锐微微蹙眉,不解圣意,却忽地回过神来,他个臣子,该向公主行礼。

    要行吗?

    他略一纠结,就被朱权的笑声打断。

    “宣锐,朱敏,你俩抬起头来,好好相看,男婚女嫁,忸怩什么!若都中意,朕即刻下旨,令你二人结……”

    话未说完,朱敏已断然拒绝:“父皇,儿臣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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