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从石山上下来,余庆赶去买蜂蜜,朱敏则回八仙客栈取青骢马并包裹。那客栈是朱敏初来孚山城就住下的。客栈何掌柜以为她要换别家,赶忙挽留,说房钱照九折算,马的草料不要钱。

    朱敏笑着婉谢,直言自己是做酒酿生意的,已经盘下铺面,须得去铺里照应,还请掌柜的多多照拂。

    何掌柜满口答应,连说了三个“财源广进”,然当朱敏转身离开,他却换了嘴脸,冲着朱敏的背影冷笑道:“孚山城就没一个卖酒能发财的,就凭你,不赔个底掉儿我就不姓何。”

    这话他说得低声,不成想朱敏耳尖,已是听见。不过她没有回怼,小人遍地走,真要一个个纠缠,那就不用做事了。有这功夫,还是想想怎么把酒酿好才是。

    朱敏笑笑,骑马前行,寻路置办铜罐、铜甑、竹管等器具,一直忙到暮色四合才赶回四季街酒铺。

    是夜,朱敏歇在后坊二院正房东间里。奔波一日,身体已是疲乏,奈何思绪纷扰,她竟是睡不着,只好一遍一遍过四季酒的方子。半个月亮攀在窗外,静静地陪着她。

    这四季酒方,本是太医倪清配制,给淑妃娘娘调养用的。淑妃觉得效果不错,推荐给了皇帝,之后这四季酒便成了御用药酒之一。

    朱敏读书启蒙后,替母亲淑妃看过这方子多次,慢慢也就记在了心里。

    现在她要做这四季酒,并不担心“僭越”之罪,因为皇帝朱权对所谓的“御方”没甚独占兴趣,并未禁令民间之效仿。比如京城四宝楼的茵陈酒,就是照御方制成,连名字都没改。

    不过跟四宝楼不同,朱敏并不打算沿用“四季酒”这个名字。她个死遁离京的悦成公主,一点儿也不想跟皇宫沾上关系,哪怕是联想也不行。

    “那叫什么名字呢?”朱敏走到窗下,在月辉里凝神。

    忽然,一片月季花海闯入她的脑海,朱敏立刻抿唇笑了。

    *

    翌日卯时,趁着露水未干,朱敏去采了月季花回来,放在清水里煎煮,直至九斗清水凝成一斗胭红,又把三斤蜂蜜同一斗清水煎成熟蜜水。

    之后,把这两种水放入铜罐中静置,半个时辰后加入麦曲末二两,白酵二两,再用湿纸封好罐口,放在阴凉处。

    “好了,等着喝酒吧。”朱敏温柔地抚摸铜罐,喜笑道。

    一直在旁观看,却帮不上手的余庆,惊讶万分:“阿姐,你怎么会酿酒?”

    这个问题也是杜乾想问的,在他看来,东家只出钱就好,酿酒自有他这个酒师。然大半天看下来,他不得不改变想法,女东家也太熟练了。

    “做多了自然就会。”朱敏拿帕子擦汗。

    尚国开国先皇乃布衣出身,虽登极坐拥四海,却是不忘勤俭。受他的影响,后宫嫔妃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都要做女红,烹肴馔。

    朱敏跟着母亲淑妃,耳濡目染,对中馈之事并不陌生。相反,她喜欢动手,见到新方新样都要试试。日积月累,不觉就诸技在身。

    余庆佩服地看着朱敏,又问新酒需等多久。

    “五日。五天后的巳时,你来喝酒。”

    五日说长不短,可朱敏忙着修葺铺舍,刻写匾额,还把刘婆请来,只觉眨眼就到了开坛之时。

    余庆把铜罐搬上长案,一脸期待。杜乾、韩福紧张得不行。刘婆合掌默念菩萨。

    朱敏却是神色淡然,没有犹豫,抬手就开了封纸。

    清香溢出,甜丝丝的。

    众人屏住呼吸,看朱敏分酒。

    嫣红的酒液落入白瓷盏中,如胭脂白雪,清亮又莹润。

    杜乾吞了口口水。

    “都尝尝。”朱敏说着,把酒盏一一递给四人。

    “好喝!”

    “透心美!”

    “味正!”

    “我这一碗不够哇,东家,再来碗。”

    朱敏又给韩福盛了一碗,却让他稍等。只见朱敏从袖袋里拿出个小小玻璃瓶,打开,倒了一滴透明液体在韩福酒盏里,这才让他再尝。

    一端起来,尚未入口,月季花香就扑得韩福连连深呼吸。待抿到嘴里,更是异常美味,韩福忍不住,大口喝光。

    “太好喝了!东家,你加了何物?”

    “月季花露。”

    朱敏说完,这才尝了尝自己那碗。很好,比她预料的还要甘美。她心里有了底。

    “明日开酿,五日后发市,前三天买一升赠一碗。”

    *

    月亮圆了,澄辉万道,将海面照得雪亮,宛如巨大的铜镜。

    宣锐立在千刃崖的烽火台上,眺望前方。他一身戎装,挺立如松,双眸熠熠,似火在烧。

    杨园轻步走到宣锐身侧,见礼道:“将军,马旗长备了筵席,要给兄弟们践行,您不去坐坐?”

    “你们尽兴,我站会儿。”

    每次巡哨,宣锐都会在哨所站岗守夜。相较于白日,夜间更好行事,贼寇们做不到明目张胆,暗中取事却是不少。这是多次对敌打出来的经验。

    宣锐说着,眉头微蹙。不知为何,他心里很不踏实。虽然本次巡哨很顺利,一切正常,可他反而警觉,总觉得平静之下有什么在动,就像这海水,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可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

    算来上一次杀敌还是三年前的事,倭国浪人四百人来犯,被杀得片甲不留。

    “宣将军,请你饶命,我,以武士的尊严起誓,以后绝不再犯。若违誓,万箭穿心,不得好死。”为首的西田一郎被俘后苦苦哀求。

    宣锐不为所动,将连西田在内的二十余人,全部斩首。

    西田临死前大叫:“宣锐,我要杀了你!杀光青金卫!我的朋友一定会找你报仇!”

    报仇!

    宣锐一点儿也不畏惧,只是倭贼阴险,长放冷箭,防不胜防。

    这样想着,宣锐却没有开口。身为将军,思深虑远是他自己的事,却万不可传递给属下,否则军心会乱,毕竟一切都是他的直觉,无凭无据,倭贼也是无影无踪。

    见宣锐拒绝,杨园不死心,又道:“将军,咱明日就回去了,马旗长他们都舍不得您,您就赏光,跟大伙吃顿饭。”

    “我不饿,你要是不想吃,就去望楼,替兵士……”

    不等宣锐说完,杨园拔腿就跑,他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夜深风凉,宣锐拢了拢青色披风,他抬头望月,左手下意识地覆上右手手背,手背坑洼不平,那是齿啮后留下的疤痕,早就不疼了,可每次触到,宣锐的心都会猛颤。

    *

    将军府中厅,杨田正在给鹰喂肉。他一身驼绸程子衣,衣摆处满是泥点子,脚上的皂靴成了土褐色,细看,原是沾了一层泥壳子。

    “鹰哥,还是你聪明,早早回来,吃肉喝汤。我问你,将军到哪儿了,啊?”

    杨田举着块兔肉,迟迟不肯放进铁盆里,急得那苍鹰冲他“噶噶”乱叫。

    “叫不管用。真要算起来,你这是擅离职守,撇下将军偷懒躲闲。我跟你说……”

    不等他说完,那鹰竟是张开翅膀,“扑棱”着狠狠掠上杨田的面颊。

    还好杨田反应快,一个撤步,人就闪到了厅外。

    “你敢打我,看我怎么收拾你!”杨田怒视苍鹰,手按上腰刀,那架势似要把鹰生吞活剥。

    然下一瞬,他就偃旗息鼓,只因身后传来一声提问。

    “杨田,你又要收拾谁?”

    闻声,那鹰立刻飞出厅去,落在那问话人胳膊上,“咕咕”两声,如委屈的孩子跟家长诉苦。

    杨田赶紧回身行礼:“将军,属下跟鹰哥闹着玩呢,您知道的,我爱逗它嘛!”

    “敢戏弄鹰哥——”宣锐沉声道,杨田听着头更低,后背发凉,就要伏地,谁知接下来宣锐的语气却很轻松,“看来,这次差事很顺利,你心情不错,胆子也大了!”

    宣锐说着,抬起胳膊,让那苍鹰高飞,

    杨田转忧为喜,乐颠颠急道:“蒙将军信任,属下不敢怠慢,一万八千石粮食都分到了荒民手中。许县令对将军感谢不已,说要上表奏明圣上,这是他的回信。”

    杨田擦擦手,从怀里拿出个信封交给宣锐。

    “将军,咱这粮食去得可太及时,要等户部人来,不知得死多少人呢。”

    闻言宣锐挑眉,“杨田,你何时学会抢功啦?这些粮食是——”

    “王捷”两字已到唇边,宣锐却忽然收声,不知为何,他不想在别人面前讲说她的名字。

    杨田却是会意,笑道:“知道,粮食是王姑娘买的,可也得将军您同意卖才行,还让人护送,不然她就算有银子,也办不到啊。这功劳,不算抢,本来就有将军的一半,不,是一大半。”

    这话分明是偏袒,可在宣锐听来,竟是说不出的别扭,不单是抢功,还有别的。他正要细想找出个中缘由,杨田却是换了话头。

    “将军,我给您带了个好东西。”杨田说着走到廊下,提起两个细瓷白坛,坛身上红纸黑墨,写着四个楷字“紫英万年”。

    那四个字遒劲有力,又是“紫英万年”,字衬辞意,冲天豪情喷涌而出,宣锐顿时点了点头,“不错。”

    听了这话,杨田笑得更厉害,“岂止不错,那是很好,保准中您的意。将军,您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宣锐瞥杨田一眼,懒得跟他兜关子,径直走进中厅。

    杨田跟上去,大声道:“王姑娘酿的酒,您不尝尝?”

    今日杨田回孚山城,一进城,就听不少人讲说这“紫英万年”美酒,他听得嘴馋,立刻寻店而去,结果见到了他极力邀请同来澄州的王姑娘。

    他同酒保攀话,这才知道,王姑娘正是东家,也是酒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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