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权喝了口热茶,嘶声道:“一个僧尼的话,听她作甚,敏儿放心,有父皇在,一定帮你做主。”

    这话一出,朱敏红了眼圈,声音也变得哽然,“父皇,儿臣知道,您心疼儿臣,可凡事强求不得,特别是姻缘事,若我命该独守,就不该一再牵连他人,谁不是爷娘的掌中宝呢。且父皇也是天下人的君父,更要爱惜天下民子才是。”

    朱权闻言捻了捻手指,面色变得有些凝重。是的,身为一国之君,不仅要对自己的女儿负责,更要对天下人负责。下午他责骂罗文等人时,罗文就说过同样意思的话,气得他拍案而起,将罗文罚跪。

    可是道理归道理,朱敏到底是他心爱的小女儿,他实在是不忍看着她伶仃孤苦,无依无靠。

    似是听见了他的心声,朱敏继续道:“父皇,女儿自愿去金圣寺清修,多做功德,也许哪天菩萨发了慈悲,赐给女儿一段姻缘也不定。但现在万万不可继续议亲,将心比心,谁也不愿娶一个‘克夫’‘望门寡’的妻子,哪怕她是公主。”

    她直接说出了自己的骂名咒称,说得坦然,朱权听得颤心,可他明白,事实如此,众口悠悠,无可辩驳。

    朱权重重叹了口气,望着朱敏的眼睛道:“敏儿,你可想好了,佛门清苦,比不得宫里……”

    朱敏膝行两步,牵住父皇的手,认真道:“女儿想好了,只是有一事,还请父皇成全。”

    “你说。”

    “金圣寺信众众多,女儿不想因为自己扰了众人礼佛之便,所以清修一事,想静中进行,父皇就不要大张旗鼓地派人护送了好吗?我就做个安静的行者,大静禅师当能护好我。”

    大静禅师武功了得,寺中弟子都是练家子,安全方面倒不用太担心。再说,朱权也不愿世人议论自己的女儿嫁不出去凄然出家,于是他只是默然片刻就点了点头。

    朱敏拜谢皇恩,起身去殿外催问药膳。周平赶忙从小内侍中接过食盒,随着朱敏一起伺候皇帝用膳。

    朱敏布菜时,御案上的灯烛忽然爆了两个灯花,只是众人都忙着侍奉,无人听见。

    *

    洗尘客栈二楼客房,杨田一脸愤愤地同宣锐告状,牛肉涨钱了,往常一两银子五十斤,现在只能买二十斤,连带的牛肉干也贵得离谱。

    他看着手里的钱袋,叹声叹气,“不够分啊,将军,怎么办嘛!”

    每逢进京,四宝楼的牛肉干是一定要带给留守军营的好友们尝尝的,杨田的银子只够买八斤,却要给五十个人分,这,这怎么也说不过去。他眼巴巴地望向宣锐,期待对方大手一挥的资助。

    谁知宣锐只是冷声说了句“别带了”。

    “这怎么行,空手回去,他们会吃了我的。”杨田撅着嘴,一脸恐惧。

    “不会的,有米。”

    “怎么不会……哎,您说什么,有米,什么米,佟知府答应给咱们补粮了?”杨田竖起耳朵,急待宣锐的下文。

    宣锐道:“买的,十万石。”

    听了这话,杨田脸上的喜悦淡了大半。他知道米价,十万石,再便宜也得几万两银子,宣锐不过三品将军,俸银有限,虽有些私产,可这些年一直补贴卫里,用得也差不多了。

    这次又买米,非得告借不可。可他能跟谁借呢!

    都怪那佟继,见海防坚固,以为用不着他们军士,在米粮供应上就克扣起来,连续三年,从未给过足数,宣锐找佟继理论,每次都被赵指挥拦下,宣锐也上过几次折子,却也是石沉大海,从无回音。

    可军士们得吃饭,宣锐思前想后,只得请熟悉粮市的姐夫刘德发替他张罗。

    见杨田闷声,宣锐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该想的别想,眼下运粮是要事。这样,你派两个兄弟先送赵指挥的人回去,等我‘病愈’,咱们再动身。另外,还有一件事。”

    灯影绰绰,宣锐的声音低了下去,杨田却是听得热血沸腾,面门变得光亮。

    这脑子一热,他忽然记起了什么,脱口道:“将军,您知道吗,悦成公主没嫁出去,那驸马吐血,婚礼取消,我这开眼没开成,很是憋屈,可现在好了,咱们有米了就什么也不愁了。”

    说完,他笑着告退跑出客房做事去了。

    宣锐却是听得云山雾绕,公主亲事跟他们军粮有关系吗?明明是八十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件事,杨田这小子还是太闲了。

    宣锐刚想喊他过来训诫几句,忽听窗外琵琶声起。

    不用看他也知道,是对面四宝楼的歌姬,时不时就夜深弄弦,凄怨缠绵,虽然扰人清梦,却也让人不忍横加阻止。

    宣锐曲指敲了敲桌面,且忍忍,大不了以后不住这洗尘客栈就是了。

    *

    金圣寺在离京城十五里远的栖霞山中。坐马车不过一个时辰即到,路近又顶着皇家敕封的盛誉,前来随喜的人甚多。

    朱敏立在山下,看着如织香客,有些错愕不已。其时不过辰初,她特意起个大早,想避开人潮,看来是她低估了世人的向善之心。

    “走吧。”她看了身侧同样惊愕的书禾一眼,拢了拢肩头的青布小包袱,跟在众人身后,拾阶而上。

    松竹翠影拂面,雀鸟欢啼在耳,不知不觉就过了山门,来至寺前,两尊金刚怒目相迎。

    “公……小姐,您看!”书禾心中莫名一跳,不敢看那护法金刚。

    朱敏刚要开口,却见个小尼师从侧廊转出,逆着人群快步走到她们面前,合掌见礼,说是师太有请。

    三日前,朱权派暗卫持手谕来告知了大静禅师,请她务必照看好悦成公主,且一再叮嘱,公主只是清修,带发清修,不日就要回宫的。

    得了这样的圣谕,大静禅师便在客堂招待了公主殿下。

    一杯香茶后,大静禅师刚要讲说寺中规矩,就听朱敏提出要请教书法事。

    “抄写佛经,马虎不得,不瞒大师,我的字有限,要是亵渎了宝卷,岂不是罪过,所以我想先练字。”朱敏含笑道。她今日穿的是白衫绿裙,虽无纹绣,却是素雅别致,此时安安稳稳地坐在圈椅中,宛若一朵雨后梨花。

    大静禅师听了朱敏的话,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吩咐一侧的小尼师去取笔墨。

    “师太,我今儿起得早,多少有些乏了,可否先让书禾去禅房替我收拾收拾,我一会儿好歇息。”

    朱敏又提了要求,虽是任性,却也是人之常情,大静禅师没有犹豫,让人带着书禾去了。

    客堂中剩了主客两人。隔着晨晖,朱敏冲师太会心一笑,抬手蘸着茶杯中的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约”字。

    一命之约的约。

    五年前的夏天,京城偶发疟疾,也就是俗称的打摆子,虽未大片爆发,可一个行脚尼师不幸感染。那尼师在回金圣寺的第十天发病,连带传染了寺中十多人。

    大静禅师紧急派人下山购药,谁知其时为预防计,人人抢囤药材,一时间柴胡、桂枝紧缺无比,重金难求。

    彼时朱敏正在寺中为母妃的康健祈福上香,见此情状,朱敏立即驰书御药房,以她自己患病之名,要求送药上山。

    由是,寺中的十七位尼师都得以保全。

    事后,大静禅师要为朱敏做功德道场,却被朱敏拦下了。

    “师太,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在必要时救本公主一命。”

    不用说,现在便是朱敏认为的必要之时。

    看着那个“约”字,大静禅师肃然起身,合掌拜向朱敏:“公主殿下,还请明示。”

    “我要离开京城,请师太襄助。”

    大静禅师一怔,却没有应声,也是,“公主离京”听起来有些荒唐,保不准只是兴起之戏言。

    但朱敏接下来的话却证明她的猜想错了。

    “听说师太有一种神药,能让人沉睡如往生,我只要一粒,剩下的事无须师太担心,我保证,不会牵连寺中上下。”

    说着朱敏又加重了语气,“您可别说没有,否则我会让人搜寺,还会呈报……”

    大静禅师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敢问公主为何要离京?”

    “人都道江山如画,我听得欢喜,要亲眼见识一番。”

    “就为这吗?”

    朱敏笑笑,自然不止。饱览河山乃其一,其二嘛,她要寻找真正的良人,相伴终生。身为公主,她没有选择驸马的权力,可终身大事交由他人决定,就等于把后半生的幸福交了出去,全凭运气。她不要,也不信。还是那句话,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她要自行决定自己的人生。

    但这些话朱敏没来得及跟大静禅师讲,因为小尼师已取了笔墨回来。

    朱敏起身,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句“君子一言”,不得不说,她的字好看,遒劲有力,而非一般女儿家的娇柔秀美。

    小尼师看了不禁开口赞道:“好字!”

    “过奖了,还请师太赐教。”朱敏说着把毛笔递给大静禅师,大静禅师接过笔,郑重续写上那句“驷马难追”。

    *

    是夜,书禾陪朱敏在禅房安歇。禅房清幽,暑天住着刚好,可现在不过初春,尚冷得厉害,又无火盆,书禾唯恐朱敏受寒,连着找了小尼师几趟,才添了一条薄被。

    “好啦,咱俩挤着就不冷了,快来。”朱敏掀开被子,冲书禾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公主,使不得。”书禾搓着手,走到朱敏床边,替她掖好被角,“您先睡,奴婢守夜。”

    “到这儿就不听我的话啦?”朱敏似是不满地撇了撇嘴。

    “奴婢不敢。”

    “那还不把被子抱过来,快点儿。”

    三床被子叠加,四只手握在一起,的确比之前好很多。

    暖意上身,不知怎的书禾忽然记起了刚入宫时的情景。那时朱敏也小,不过五岁,整天跟她们几个小宫娥玩在一处,玩累了就地歇下,拉着她们同卧,从不摆公主架子,更不嫌弃下人。

    “公主,您这不认床的习惯可真好。”书禾想着由衷叹了一句。

    朱敏得意地点头,深表赞同。

    书禾又道:“就这清修也太苦些了,公主,咱们要不先回去,等天暖和些再来?”

    “我不回去了。”朱敏说着翻过身,面对书禾,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书禾听到一半急得坐了起来。

    “公主,您这可是欺君呀?”

    朱敏拿手支住脑壳,淡声道:“总比欺心好吧?”她望向书禾的眼睛,“书禾,你愿意一辈子留在宫中吗?”

    “我……奴婢愿意一辈子侍奉公主殿下。”

    “那苗康怎么办?”

    这个问题书禾答不上来,她低下了头,双手抠紧被角。

    朱敏也不追问,只是继续道:“明天你就下山,去铺中寻他,说好了,你俩可要把铺子替我看好了,多赚银子才是。”

    “对了,这个你收好,带给苗康,他一看就明白。”朱敏起身,从竹床侧旁小桌上的包袱里取出个信封递给书禾。

    原来,朱敏拿积攒的银钱托太子朱岩帮她盘了两间铺子,一间卖脂粉,一间卖书册。苗康是铺中掌柜,做事勤谨,还有头脑,铺中生意蒸蒸日上。

    之前朱敏得空出宫溜达时,总是带着书禾去铺中瞧看一二。刚开始没什么,可从前年开始,朱敏发现书禾每次从铺中回宫都会恹恹好几日,可一旦去铺中就欢喜得很。

    毕竟是议亲的人,朱敏这才明白,她这个小姐妹也有了自己的心事。

    之后她也旁敲侧击过苗康,可好,苗康也中意书禾。

    朱敏决定玉成此事,她想了许久,这次她离京便是很好的机会。

    朱敏又把剩下的一半计划细细告诉了书禾。

    书禾听得眼中含泪,却也没有开口再劝,因为她知道,她的公主是那种做了决定从不悔改之人,且就算再难也一定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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