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家

    等到天将渐黑,马车被一道横亘的石渠挡了道,那石渠十分长,约有五十来米,横跨过一道高高的沟壑,沟壑里干裂的黄泥和几簇芦苇丛,显示这原本也是一个水塘。

    众人无法,只得弃车步行,幸好邝玉良说,过了这道水渠,翻过前面那道山丘,目的地便到了,想来也不过半柱香的路程,用不着再坐车了。

    长河把车赶到附近一个农户家寄存,然后把衣服物什全都装备到马上,牵着它从那水渠中央行走。

    沈知沂本邀凤瑶共乘一骑,但被拒绝了,怕又是防着邝玉良多心难堪。她现在十分在意他的心情,为着讨好他,本就畏高也咬着牙大着胆子在那狭窄的石梁上行走,走得战战兢兢,脸青面黑。

    慧儿下到渠沟里,用手扶着她,以免她不慎踩滑。

    为了转移脚下高度带来的眩晕,凤瑶随口问道:“玉良哥,你走这个不怕么?”

    邝玉良走在后面,幽幽道:“小时候到镇上的私塾读书,每月都要回来一次,常常深夜才到家,便是闭着眼睛走这个我也不会怕。”

    凤瑶笑得勉强,话音里都带着颤抖:“乡下人的胆量总是很大。”

    听不出是讽刺还是夸奖,多心的邝玉良脸色又黑了几分。倒也真奇怪,在西阳城里,面对高门大户子弟的欺压和冷嘲热讽他都能坦然面对,不知为什么,离家近了,反倒忍受不了这贫富间的巨大落差了。

    想来是自己血淋淋的不堪家世即将被摆放到明面上来,所以便自保般冷起心肠来,对一切都敌视的对待,以保证别人不敢轻易看轻他嘲笑他。

    下渠,过丘,穿过竹林深处的几户人家。邝玉良指着对面那座黑漆漆的木制楼屋道:“那便是我的家了。”

    凤瑶停脚仔细打量了一番,见那木楼在平坦的山野间也算是高阔,屋边绿荫掩罩,门前椒树林立,又有一弯小池围绕,芦苇的长蕙在傍晚的和风中随意轻摆,孤零零的有种诡谲奇异之美,便夸赞道:“倒是很别致的地方。”

    沈知沂下了马,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他很不喜欢这个地方,倒不是因为邝玉良的关系,而是这个地方给人一种压抑之感,那屋子漆黑陈旧,临近夜晚却没有没有炊烟之气,相距百米亦无人声可闻,与其说是住宅倒更像是座关人的囚笼。

    及近屋门前的院子里,一只黄狗猛的从暗处的草垛里冲了出来,嘶声吠叫着,幸而被一根草绳束缚住不能近身,但也把两个姑娘吓得尖叫起来。

    薄薄的门板被人掀开一个缝,透出来的灯光十分昏黄,比起在院中黑暗中站着的五个人,那背灯而立的人影,更像是一个鬼魅。

    邝玉良上前一步,低声道:“是我。”

    屋内那人怔了半晌,把门扇打开了些,半个身子探了出来,似乎是在努力辨察着来人的长相,随后问道:“三郎?”那话音里透着犹豫。

    邝玉良点头道:“是我,大哥。”说着便上前推门。

    门被打开,屋内简陋的厅堂显露出来,一张黄杨木四方桌,上面放着一盏油灯,火蕊豆大朦朦胧胧的闪烁着。桌旁还有几张破旧的长凳,摆放得乱七八糟。看那桌上的几双碗筷,想来适才是在用饭。

    众人被迎进了门,凤瑶眼睛适应了微暗的光线后,这才发现,屋子的角落里还站着大大小小六个人,她们丝毫声气都未出,仿佛只是些影子,漂浮在空气之中。

    开门的男人坐在桌前,在灯光烘映下,显出一张成熟得略显苍老的轮廓,圆圆的脑袋,稀疏的胡渣,眼睛虽小但看人时透着犀利的神色,仿佛对谁都带着点防备之心。

    “三郎回来了,是三郎回来了。”

    影子堆里有一个瘦小的人冲到光里,那是个老妇人,苍白的头发挽着圆发髻,一张脸沟壑丛生,但此时已是满脸泪痕:“你终于回来了,你爹一直盼着你呢,你……”她哭得哽咽,话语无法继续。

    坐在桌前的男人应当是一家之主,因为他话音一出,老人情绪就平静了下来:“娘,先别急着哭,三郎还带着几个朋友来,快给他们备茶备饭,这桌上的东西都撤下去吧,让大家坐下休息。”

    一群影子现了身,安椅的安椅,端盘碗的端盘碗,擦桌子的擦桌子,不过是一瞬间,屋内就安静下来,妇人们都避到灶屋里做饭去了,留下几个男人和那老妇人招待客人。

    凤瑶的目光追随着那群人离去的地方,后悔没有看清那群人的长相。慧儿见男人们落坐后,桌前便没有了位置,只得在门边拉过一条长凳,掏出手绢擦了擦,扶着凤瑶坐下。

    凤瑶还在打量着屋子,突然觉得有种不适的感觉传来,她抬眼往那让她浑身发寒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桌子对面,正死死地盯着她,那男人身材高阔,腰型健硕,脸上是在黑暗里也迥然与旁人的赭红色。

    他脸起横肉,目光猥琐,头发像猎鬃一样竖立着,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饶是凤瑶教养再好,也无法自持平静,她狠狠地瞪了那男人一眼,并把身子转圜开去,不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邝母颤巍巍地端了一撂土陶碗出来,在桌上一一排列开,又抱着一个经年不用,灰垢满铺的茶壶,开始为大家倒水喝。

    茶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叶子粗大,水质酱黄,面上还漂浮了一层草灰,便是长河这样的小厮端起来也觉得难以入口。

    沈知沂本抱手靠在墙上,直起身子时,觉得背上衣服有拉扯之感,他回头一看,黄泥糊就的墙面黑黢黢的看不出有什么异物,伸手一触,手指间顿起粘连。他啧了一声,那厌恶之情,想藏也藏不住了。

    不怪他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小时候跟着二叔外出行商时,也借住过农家,但都没有这般邋遢的。现今眼睛已经适应了光亮,头顶横梁上的蜘蛛网,地面青砖石上的鸡鸭秽物,屋角堆叠的柴草烂筐便显而易见了,这屋里还有几个妇人持家,竟然也会这样污糟。

    他忍不住去看凤瑶的脸色,见她背身而坐似有躲藏之意,心里不觉感到痛快。有些事情别人说几百遍她都不会相信,非要眼见为实才能给予心灵冲击,才能勾引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邝玉良偏着头,沉默着。家里的光景他是知道的,庄稼收成不好,又逢父亲重病,家里人口多,光靠大哥一人根本无法负担这七八口人的食粮,只是今年因着沈家兄妹的帮忙他在衙门找了个讼师之职,帮人代写状子挣了些钱也都寄回来了,怎么还能过成这样子。

    邝大郎想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叹了口气,沉声道:“父亲的病拖了半年,不知吃了多少药,如今全是白花了。我看就在这两天事就来了,棺材我已买好,道士也已请毕,倒是这丧席还不知怎么办。算来也要花二十两银子,便是借都借不来。”

    邝母躬着身子挤到儿子身边,捡了个杌子坐下,从门边看去,只能看到她花白的头顶,她抽噎着:“这丧席我看就算了吧,乡邻都知道咱们的情况,想来也不会闲话,只是你爹,苦了一辈子,到头却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说到这里大哭起来。

    邝大郎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厉声责备道:“哭什么,咱们三兄弟团结起来,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管了,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偏要来插嘴。”

    邝母抽抽搭搭地擤着鼻涕,像是已经习惯了被儿子呵斥,全然没有怨言。

    邝二郎声气最大,他没有坐,依旧站在屋子角落,眼神直往前边两个姑娘身上转,高大的影子像一颗大树倾轧下来,把人死死罩压住,让人喘不过气:“不能不办丧席,实在不行,咱们就把那几块椒地卖了,反正现在花椒也卖不了几个钱。”

    邝大郎冷笑道:“说得轻松,卖了地往后吃什么,只顾头不顾脚,让一大家子都喝西北风去吗?”

    邝二郎翻着两片厚唇嘟哝道:“反正我没妻没子的,没有地我就去镇上做苦力,帮人抬货去,总归饿不死。”

    邝大郎懒得理他,这二弟向来是个头脑简单说话鲁莽的废物,不值得跟他置气。他把眼睛放到邝玉良身上去,试探着问道:“三郎,你有什么想法?你是读书人懂得多,我们都听你的。”

    邝玉良觉得头疼欲裂。如果只是关起门来,一家子商良,也许他也会赞成不要摆丧席,只要悄悄让父亲入土为安就是,可现在有外人在旁,他不能不做一个孝子,可这个孝子并非一句话就能成的,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缺钱。

    他的身边就坐着西阳地界最富有的公子小姐,二十两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一顿茶钱,但他开不了这个口。他已经够卑微了,如今还要把自己作践到泥里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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