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司出来，卜柔莎才从兜里掏出一直静音的手机，她知道一定被无数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轰炸过。

    果然，有沈总监24通未接电话、25条语音微信，卜老师2通未接电话。

    卜老师只打来2通电话，说明沈总监没敢跟她说今晚发生的事，自十五年前闹离婚那会儿开始，沈总监就不敢跟卜老师说话了。卜老师打2通电话来，应该就是见卜柔莎这么晚还不回家，问一声。

    卜柔莎给卜老师打过去，告诉她公司紧急开会，手机静音了，这就回家。听卜老师语调如常，卜柔莎确定她还不知道今晚的事，当然以卜老师跟介绍人的关系，她迟早会知道的，在她知道之前，卜柔莎得想好对策。

    沈总监那25条长蛇排队般的语音微信，卜柔莎连听都懒得听，直接回复三个字：我没事。

    还收到一条微信加好友申请，申请备注是：再加一下呗，我是王翰笙。

    卜柔莎微微一笑，王翰笙跟她还有什么话说，又来加她的微信，肯定是为白俊吉试探呢。下午她走得果然高明，从小挨卜老师的揍长大的她早早就知道，再狂暴的怒火也不如引而不发恐怖，她越这样，白俊吉那边越沉不住气，而他越沉不住气，对她越有利。

    她把手机又揣回兜里，再吊他两天，先等她对他摸个底，知己知彼，再短兵相接。

    坐地铁折腾到家，已经十点了，客厅沙发上居然还坐着一个老头儿。离婚后一直心如死水的卜老师，这二年不知是不是为了刺激女儿，桃花盛开，整天往家里招老头儿。卜柔莎总会不自觉地把来家里的老头儿跟沈总监比，没一个老头儿比得过的，估计卜老师也这么觉得，最后横竖都是看不上。

    见卜柔莎进门，卜老师有些雀跃地从沙发上蹦起来，看来她忍老头儿很久了，女儿回来，她终于得救了。她半推半送地把老头儿请出门，靠着门，长舒一口气。

    卜柔莎哪能放过这么一个挤兑卜老师的机会：“自己招来的老头儿，咬着牙也得相完。”

    卜老师白她一眼：“你要有我这相亲的热情，小孩儿都打酱油了。”

    卜柔莎嘿嘿冷笑：“您有国家发的退休金，我天天相亲不干活，还打酱油，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当了几十年语文老师的卜老师一下子揪住卜柔莎话里的辫子：“哎，相亲哪就耽误你干活了？不就是在下班时间抽时间见一面吗，你见人一面还不到三十分钟。”

    “那真相上了，不得再见面啊，不得轧马路看电影煲电话粥，这不是时间啊？”

    卜老师懒得再纠缠：“你担心得太早了，先相上了再说吧。这么晚了，赶紧收拾一下，睡觉。”

    卜柔莎却还想从卜老师嘴里套出点重要信息，她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对了，昨晚的相亲，你跟介绍人回复了吗？”

    卜老师愣了一下：“啊，回复了。”

    卜柔莎心里“咯噔”一声，有点懊恼，她这头已经拒了，再想挽回就有点麻烦。

    却听卜老师期期艾艾地接着说：“我跟人家说，你那晚突然有点事，所以见面也很匆忙，了解得也不充分，再接触接触，再定。”

    卜柔莎猛地转头盯住卜老师，哎哟，她亲爱的妈妈，这世上顶呱呱的妈妈。

    卜老师却会错了意，以为卜柔莎怪她：“介绍人是我的老校长，人家那么大年纪专门为你张罗，我不能回绝地太直接，得柔和一点。”

    卜柔莎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说：“汪校长人是还不错。”

    卜老师是没看见卜柔莎说这话时的正脸，她已经开心得绷不住要笑出来了。

    对着卫生间的盥洗镜，卜柔莎一边刷牙洗脸，一边飞快地转着脑子。

    她这边给介绍人回复说可以再接触接触，白俊吉那边会怎么回复介绍人呢？白俊吉找替身相亲，本就亏着理，大概率是等着女方先回绝，今天他们的替身相亲谎言被拆穿，更惶惶不安，等待女方的责难，也不太可能主动跟介绍人说什么。也就是说，她可以当之前跟王翰笙扮的假白俊吉相亲的事不存在，继续跟真白俊吉将这场相亲继续下去。

    她不能吊白俊吉太久，必须尽快跟他面谈，在他耐不住性子跟介绍人交底之前。

    但跟白俊吉见面之前，还有两个问题她必须搞清楚，白俊吉为什么又拒绝相亲，又找替身给他相亲？第二，盯着白俊吉相亲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  *  *

    沈柔莎做完中考数学模拟卷，抬头看教室前面黑板上方挂的钟，18点30分，时间掐得刚刚好，但是最后一道大题，求面积的几何题，她没有把握。

    数学老师一边收卷子，一边叮嘱学生：“刚才发的另一套模拟卷，大家周末要把它做好，也需要掐时间，我们下周这两套卷子一起讲。”

    学生们交完卷子收拾东西，挎着书包陆陆续续走出教室。

    沈柔莎的死党简文曼蹦到沈柔莎身边，二话不说将一个耳机塞进她耳朵里。简文曼是一名音乐重度发烧友，疯狂地迷恋王力宏。耳机里立马传来王力宏亢奋的歌声：

    我可以改变世界

    改变自己

    改变隔膜

    改变小气

    要一直努力努力

    永不放弃

    才可以改变世界

    E ON 改变自己

    歌很吵，音量也开得太大，沈柔莎把耳机摘下来递还简文曼：“不想听这个，想听《稻香》。”

    简文曼将耳机又塞回卜柔莎耳朵里：“你陪我听两首王力宏，我陪你听一首周杰伦。”

    沈柔莎没有把耳机再拿下来，算是成交了。

    两人往教室外面走，校园广播里也播着歌——《北京欢迎你》，音量开得轰轰烈烈，沈柔莎的耳膜被《改变自己》和《北京欢迎你》夹击，像北风中簌簌发抖的窗户纸，感觉随时都可能破。

    三个男生走在她们身后，其中一个将篮球高举在手里，另两个做着各种动作抢球，沈柔莎有意让到一边，让他们过去，他们却偏不过去，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后面，时不时发出打闹的欢呼声。

    沈柔莎觉得有点烦，示意简文曼快走，两人加快了脚步，那三个男生居然也加快了脚步，没被她们甩开。

    这时，已经来到教学楼一侧的转角楼梯，沈柔莎、简文曼往下走，三个男生跟随其后，突然手里擎着篮球的男生手一滑，球从他手上掉落，堪堪就要砸到走在他们前面的沈柔莎头上，男生忙伸胳膊去够球，没料想胳膊肘却杵在沈柔莎的后背，沈柔莎正下着楼梯，背后突然受力，站立不稳，往下跌倒，她身边的简文曼下意识地一抓，抓住了沈柔莎脖子上的衬衣蝴蝶结，可蝴蝶结随即散开，沈柔莎继续往下跌倒。

    摔倒，对于当事人来说，感觉很奇妙，沈柔莎觉得世界突然失去了水平，身体失去了重量，时间变得很慢，你能清晰地看到事情的发生，但同时又很快，快到你完全做不出反应。沈柔莎知道自己正从楼梯上摔下去，知道自己会悲剧，却做不出任何举动，改变正在发生的事。

    就在这时，从楼梯转角跑上来一个人，一把接住正往下跌坠的沈柔莎。

    当然，这是旁观者视角，在当事人视角里，那一瞬间是这样的：沈柔莎觉得自己飞着飞着，突然落地了，落进一个温暖的结实的躯体的怀里，一双手扶在她的腋下，其中的一只正好掐住了她青春的胸膛，敏感地带突然被触碰所引发的那种奇妙的荷尔蒙反应像“砰”地一声打开香槟，又香甜又爆裂，白色的绵密的泡泡咕咕咕咕地往外冒。好巧不巧，耳机里刚好切歌，男女声对唱：

    你是我心内的一首歌

    心间开启花一朵

    你是我生命的一首歌

    想念汇成一条河

    ……

    沈柔莎看过那么多支MV，此刻觉得自己一跤跌进了MV里，她由下而上倒转的视角里，依次看到了浅帮白色球鞋、淡蓝色牛仔裤、锗褐色灯芯绒衬衫、领角两颗透明的小扣子，小扣子上缝着密实的十字线，领口上一颗青核桃一样的喉结，一张从这个死亡角度看去都素净端正的男孩子的脸。

    突然，世界摇晃起来，画面静止，破碎，一片亮得呲掉的白。

    她睁开眼，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卜老师惊惶地站在她面前：“莎莎，你怎么了，别吓妈妈。”

    她狐疑地问：“我怎么了？”

    卜老师紧张地盯着她：“我听到你大声唱歌，我才过来的。”

    沈柔莎，不，现在她是卜柔莎了，强打精神地安慰卜老师：“哦，没事，做梦吧。”

    卜老师追问：“只是做梦？你没有又梦游吧。”

    卜柔莎不悦地皱起眉：“我早就好了。”

    卜老师觉出卜柔莎不愿意再提这个：“哦，那你继续睡吧，我给你把灯关了哈。”

    “啪”。

    卧室里又恢复了黑暗。

    卜柔莎睁着眼躺在黑暗里，睡眠可以继续，然而梦却不能，碎了就是碎了。

    她把梦里那个大男孩丢了。

    不，她要把他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