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全关上，半斜开着，江宇过来找他们时，正好听见他们的话，他擅自打开门，插一脚，截断程琂的话，扬了扬手机：“没骗你们，没逃避，这事怎么处理怎么做，我哥早交代我了，一家人，我替他们出面没问题吧？”

    “我们这里是个拆骨吃人的地方，四千多人的镇子，是十几个人来就能解决的事吗？有没有想过那些人真要怎么样，你们一个都走不出去，看到了没？我哥的腿，就是在这里没的，还有她，别看着她现在好好的，经历过什么只有我们知道。”江宇指江温的腿，又看了眼程琂，平静看向他们：“能不能不要用你们有限认知范围去否定可能存在性的事？”

    “不管怎么样都该要向你们道歉，跑那么远的路来陪我们过新年，还遇到这种糟糕的事，是我们的错，真的非常对不起。”江宇正正经经弯腰朝他们鞠躬，一股脑把事情都揽完，临了，他始终还是想维护他们两个，意有所指：“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不知道我家念什么经，我不知道你们家有什么经，就事论事，我哥这情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想来，你们有些人也深有体会的。”

    程琂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刻制止：“江宇，够了，别说了，我们的事，自己解决。”

    江宇掰开程琂的手，江温把江宇扯到一边，可他仍凭一股犟劲，挡着江温，冲他们说：“他除手语和写字能跟你们沟通以外，还盼他能跟你们说吗解释？我不知道你们是嫌慢，还是嫌他说不了话，连解释都不想听，盖那么大顶帽子给他戴。”

    江母在门外都能听到江宇的话，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一行长辈，脸色一沉，呵斥他：“江宇，你胡说八道什么，给我出去！”

    江宇讥诮，完全不受威胁：“他欠你们的，不光他会还，我也会还，你们合作就没受益过吗？今天换其他人，随便说什么我都不会说话，但你们口口声声说朋友，搞合作，还是同学，尽心尽力，在他们心里要多好有多好，现在一件事就对他们失望，要这样叫朋友，我对你们失望！！”

    江母在这么多人面前，脸都端不住，二话不说进去就把江宇拽出去，可他也使了狠劲，根本拉不了，她疲惫小声劝：“别说了，这些事你哥他们解决就行，你什么都不懂，瞎掺和什么。”

    “妈，你也醒醒吧，哥早就是这样了，是你们接受不了，不能因为他够独立，总骗自己他跟以前一样，我们对他忽略了多少次了？而你，这些年又跟他说过几句话？明知道他是个哑巴，为什么不能给点耐心？大家都说当正常他才不会有落差，真的没有落差吗？说不出口又错时机，最后不了了之，他不痛苦吗？他不难受吗？我们是他家人啊，是他朋友啊，多点耐心，多点偏爱会死吗？”江宇说到哽咽，哑着嗓子把话说完，拨开江母拽紧的他手，谁也没看，低着头从他们身边走出去。

    个个像石像一般立在那儿，寂然无声。

    江温双眼微微垂落，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只有程琂仰头看得见他黯然的双眸，脸色煞白，指尖微颤。

    程琂轻声细语：“要我去找他吗？”

    江温微张了张唇，她读懂了他的意思。

    “不管你跟他们说什么都可以，我不介意，说什么都不介意。”程琂叮嘱几句。

    程琂扶着还愣住的江母出门，替他们关上门，转身面对他们：“叔叔阿姨，我们出去外面坐吧，年轻人的事情，让他们好好聊聊吧，没事的，我去找江宇。”

    江母听到江宇回过神，连忙点头：“好好，去吧。”

    程奶奶想起自家的女儿，不禁问自己，多点耐心多点偏爱会死吗？

    不会的。

    几个人互相打个眼色跟着出去，一时间，梁母先开口道歉，他们几人也劝慰江母。

    程琂抽紧帽绳子，戴着口罩，露出双眼，在江父不远处的小山丘找到江宇，她坐到他对面的一块石头上，看到他抽泣，懊悔自己没带纸巾出门。

    “谢谢你。”

    “对不起。”

    两道一高一低的声音响起，随即，又安静。

    “我不想搞砸事情的，我控制不住。”

    “没关系，你没有搞砸。”

    江宇不信，但没有反驳，渐渐平复下来，看着山下的小山堆，那躺着他对我父亲：“我从一开始不喜欢你，我也怨过你，对你说话不是很好听，可他没有，他叫我不要怨你，是他自愿的，我很不明白，看着你们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为什么能为你这么冲动，他说没办法看着你死在他面前。”

    程琂渐渐意识到他在说谁，静等下面的话，他大抵是想要倾诉，并不真想知道她的想法。

    “我知道是爸把你叫过来的，他应该也能猜到吧，爸走后，我才明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会有多奔溃，我不怨你了，可能很早就不怨了。”

    “你在学校怎么对他，我是知道的，你第一时间学了唇语，是第一个跟他无障碍沟通的人，我不服，我更想跟他说话，所以我去学了，偷偷练，没比你掉队多少，可听说你跟他去了广市，你也考上了吧？”

    “没想到你没读，还给我妈寄钱，我还问我妈你哪来的卡号，估计是你偷看的吧？不然怎么可能知道？”

    “后面再见你们，你耐心看他说话，对他事事有回应，挣钱给他装义肢，你说，还能怨什么，有什么好怨的？真怨就怨他跟你比我还好。”

    “以前他总会先就着我的。”

    “我爸下葬那天早上，我睡不着，去拿耳机路过你们房间，门没关紧，看到他坐在书桌那，抱着我爸买的篮球发呆。”

    程琂闻言抬头，他一直没睡过，直到他醒来时才回来的。

    “不知道他哭没哭，光看他那样，我哭的比他还惨，我想算了，我把他那份也哭了吧。我又想起他以前很爱跟爸爸在天台谈心，什么都说，后来，天台上不了了，爸爸跟他说话也少了，妈妈还是逃避的，从他出事后，关心几句，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吧，去了广市好转了点，爸爸又病了，妈妈把心思都放在爸爸身上，连我也不例外。”

    “他到处筹钱赚钱瘸个腿跑来跑去，好像没人问过他怎么样，爸爸还是放弃了，我们吵了一架，他认命了，可还是继续寄钱回来，给我一种不差钱的错觉，但我知道他欠了很多债，知道他不要命的学习赚钱，我知道，可我什么也做不了，还劝他放弃。”江宇自嘲。

    “他不让我看他复健，可我偷偷去了，他咬着毛巾，浑身是汗，站起来一步步锻炼，等他把义肢脱下来，不知道磨掉多少层皮才会透到出血，肿的又高又红，晚上痛的睡不着，起来吃药画稿，腿抖得跟筛糠似的，给我真受不了，没这个毅力。”

    他平平淡淡阐述，她却心痛到窒息。

    那些她从不知的事，像密密麻麻的钢钉板盖在心脏上一般，本来，本来他是不用这样的。

    江宇见她脸色不对劲，关心：“你怎么了。”

    程琂调整呼吸，摇摇头，扯了抹笑：“没事，你继续吧，我想听。”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回去吧。”江宇担心她身体不行，之前见过她状态不对的时候，多少猜到一点。

    程琂低声：“好。”

    两个人下山，没再说话半句话，可在到家门口了，江宇犹豫喊了声她。

    程琂回头看着他。

    “我们都对他好点，他一个人也……吃了很多苦。”

    程琂：“好。”

    “如果，如果你们没能走到最后，能不能慢慢离开，尽量不要伤害他，我知道对你不公平，但我也只有一个哥哥……”

    程琂笃定：“我不会离开他。”

    江宇定定看着她，试图探究里面有没有哄他的成分，毕竟承诺只在相爱时作数。

    “谢谢。”江宇没有发现她说谎，松了口气。

    江宇迟疑：“今天的事，你……”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程琂做了个拉紧嘴巴的动作，眼前比她小的少年还没学会隐藏情绪，不安，担忧，顾虑都明晃晃写在脸上，比他们坦诚百倍有余。

    江宇点点头，轻松了不少，进了家，面色如常朝他们打了招呼，转身进了厨房。

    众人看着程琂，她岔开话题，顺其自然把他们要说起和江温年初三准备走的打算，让他们放宽心不用担心。

    江母：“这么快？”

    “阿姨，那边还有事要抓紧时间处理，我们先过去，等过江宇高考完，你和他一起过来。”程琂安抚，出了那么多事，应该再呆一段时间的，可江温等不及，她留在这里也会夜长梦多。

    程琂还要回一趟北城，彭清苑虽没说什么，可她已经准备动身到广市了。

    里面那几个人拖拖踏踏走出来，神色有些不自然，向江母和程奶奶道歉。

    程琂笑意还挂在嘴边，顺势扭头见江温靠在门框处，静静看着自己，她默默移开视线，给他们圆场，圆着圆着，圆到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