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小禾

    吴毛毛是在审讯室见到祝小禾的。

    她虽然不太清楚像祝小禾那么大的人类女孩,应该是什么模样,但隐约觉得,不该是祝小禾这样的。

    祝小禾很瘦,像一只没有长开的雏鸟,个头也不算高,透过狱服可以看到她微弓的脊柱骨。

    哪怕脸上稚气未脱,她全身却有股超脱同龄人的冷漠感。这种冷漠也和她异于常人的平静有关,她甚至在李玄清替她拉开座椅的一瞬,礼貌地说了句谢谢,仿佛涉嫌故意杀人的罪案和她毫不相关。

    吴毛毛解开一颗衬衫纽扣,翻下领口。她看到陈小禾的耳尖动了下,似乎在分辨窸窣响动。

    “不用紧张,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和李玄清老师是专门负责未成年交流工作的,这次来也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吴毛毛按照老王事先安排好的人设,尽量用温柔的语气表明来意。

    “其实你们不用再费心思,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人都是我杀的,我认罪。” 祝小禾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

    从她进门,吴毛毛就注意到祝小禾有双宛若葡萄般圆润漆黑的眼睛,或许像她的妈妈,又或许是从爸爸那儿遗传来的。而令人惋惜的,这么漂亮的瞳仁是没有光亮的,他们嵌在眼眶里像是被蒙尘的黑珍珠。

    吴毛毛移开目光,用更加温柔的语气说,“我知道,口供记录我们已经看过了,滴水不漏,很完美。既然你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我们也不会浪费时间。不过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随意聊聊天解闷吧。哦,另外说一句,短发剪得很不错,是你自己剪得吗。”

    祝小禾没想会被问到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她有些出乎意料,纤细的睫毛眨了眨,没有轻易开口。

    “我翻到你们福利院之前的合照。照片里,你从小留着一头乌发,怎么忽然间全剪啦,是怕杀人时候不方便?”

    听到杀人这个词语时,祝小禾没来由地勾起嘴角,仿佛被触碰到什么开心回忆似的。她被逮捕后,所有警官都因为她的青少年身份而小心使用措辞,只有面前这位见面不到三分钟的陌生人,敢轻飘飘地说出最直接的词汇。

    于是她来了兴趣,向前倾起身子,手铐击打在桌面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不是怕不方便,而是我觉得恶心。我对我的长发,感到十分恶心。” 祝小禾面色不变,连语调也没有太多起伏。她就像在诉说自己今天吃了什么午饭一样,平静又冷冽。

    “是对让你留长发的人感到恶心吧。”

    “哈哈,我看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对院长感到恶心对么。”祝小禾两只手抬起,将碎发别到耳后,手腕上的铐痕鲜明刺目,“我说过,你们真的不用花什么心思。杀人动机我都解释过了,我不恶心他,我就是恨他。从他第一次给我戴上发卡,骗我去储藏室,侵犯我的时候,那种恨就在我心里长出来了。”

    “恨到必须要杀了他?”李玄清忍不住轻声问。

    “对,必须要杀了他。打我九岁起,一千多个夜晚,我每分每秒都在想,怎么样才能杀了他,亲手杀了他。事到如今我终于成功了,只是有点后悔,让那个杂碎死得太轻松,一刀就割断了他的颈动脉。哦,还有那个护理老师,杀她的时候,她一直求我,跪在我的面前哭得可怜兮兮的。可是你知道嘛,我也曾经哭着求她带我出去,我哭着求她帮我远离院长。”

    祝小禾冷冷地笑了,露出一个无所顾忌的表情,“而她呢,甩了我几个耳光,骂我天生是个勾引男人的贱、货,活该我亲生父母都不要我,让我烂在福利院。姐姐,你说,这样的人,他们不该死吗。”

    空旷审讯室中只剩祝小禾的回音,吴毛毛对上她漆黑的瞳仁,一时哑然。那对瞳孔承载了太多不该属于她的悲凉和怨恨,看得她心底酸涩难耐。

    “小禾,我们知道你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们对此也很同情...但是...”

    “同情?你对我说同情?同情有什么用呢?以前每次领养日,我都祈祷上天,希望有好心人能可怜可怜我,收养我,带我离开那个地狱。我努力表现乖巧,表现得听话,我换上新裙子坐在福利院门口从天亮等到天黑!可是每一次,他们都觉得我的眼睛是个负担,没有人愿意领养我。每一次,都是这样...” 陈小禾摇摇头,仿佛对失望习以为常,

    “我的眼睛,本来还可以看见微弱光亮,但是院长害怕我出去后会泄露他的秘密,就嘱咐福利院的医生,不给我治疗,活活把我拖成了全盲。你们说同情?哈哈,同情对我来说廉价又无用。后来我再也没有乞求过上天,因为神未曾庇佑过我一次。只有杀了他们,才能终结我的苦难。”

    祝小禾将复仇说得坚定且决绝,这种浓烈又纯粹的恨意让吴毛毛和李玄清听完都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祝小禾就像从沼泽中挣扎出的一朵罂粟花,她在对爱是什么还懵懂无知的年纪就先感受到了无尽的恶意与命运的不公。

    他们该说些什么呢?他们能说些什么呢?是指责她不该用偏激的方法自保?还是安慰她正义终会降临?

    这些话似乎都是苍白的,在她被摁在仓库肮脏水泥地上的时候,在院长的双手伸进她裙底的时候,在她失去全部光芒的时候,正义之神在哪里呢。

    李玄清看着她,就想到自己的妹妹,他哽咽道,“小禾,你这样做..有想过未来吗。”

    “未来...我这样的人,有没有未来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有时候很想能找到我的爸爸妈妈,问问他们,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既然生下我为什么又不要我,让那些人欺负我,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受苦。算了,反正都这样了,我读过书,也知道杀人犯法。昨天警官告诉过我,未满十四周岁,也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会被判处有期徒刑。”

    “除此之外,你的同伴需要负什么责任,你清楚吗?”

    祝小禾指尖僵直地颤抖一霎,随后又恢复正常地说道,“哥哥,你在说什么?什么同伴,我都说了,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杀人动机和凶器你们不都掌握了吗,还有那个保安大叔的目击,都可以证明是我行凶的。”

    “小禾,根据尸体检测结果,福利院院长的割喉伤口从高处切下,划过颈部,于另一侧高处结束。这就说明,凶手身高是高于院长,且从背后攻击的,还有切割伤痕左端低于右端,证明凶手很有可能是左撇子。而据我观察,你的惯用手是右手。”

    “胡说,你怎么能确定我是用的右手?”

    “因为你右手掌心和指关节上的手茧要多于左手。” 李玄清耐心解释道,“你是盲人,生活中避免不了需要通过触摸判断方位和障碍。福利院并没有设立专业盲道,所以你经常会有磕碰,久而久之,双手也起了手茧。”

    “就算这样,也证明不了我有同伴。我左右手都可以自然用刀,当时在黑暗中,我情急之下用了左手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那你又如何解释身高差呢?院长净身高为178,穿鞋后有180厘米。割裂伤口长度显示,凶手身高至少是在185以上,而且腕力达到一名成年男性的力量,才足以一刀致命。小禾,单你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我...站在桌上,设计了一个机关,又利用杠杆原理,把刀绑在滑轮上,利用重力加速度让它下滑,割断院长喉咙的。”

    “那滑轮和吊绳呢?案发现场并未发现你提到的这两样物证哦。”

    “我把他们都扔了。”

    “好吧,小禾,就算我们相信你是通过机关杀害院长,那如何解释其他受害者的死亡原因呢?难道你在每处都事先做好了机关?”

    “我...” 祝小禾竭力搜寻所有有可能的解释,但她毕竟是个孩子,饶是再想强装镇定,也终是露了破绽。

    吴毛毛将她紧张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问,“小禾,你是想保护谁吗?”

    “没有!”祝小禾突然大喊了一声,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会引来更多怀疑。指甲死命掐着手心,眼前一片黑暗,她的呼吸汹涌,“我恨死他们了,我恨福利院所有的人!就连和我一起长大的陈雨我都能狠心地杀了,我还会好心地想保护谁吗?!”

    “小禾,你先冷静下,我们只是想帮助你。如果你不是凶手的话,不需要承担全部罪责,这对你来说也会是好事。”

    “好事?我的生命里就没有发生过好事...你们不用惺惺作态为我好的样子!你们和那些人都一样!凶手就是我,你们爱信不信吧。” 陈小禾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满半张脸。

    吴毛毛叹了下气,软声道,“那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们根本不是人呢,你会不会对我们多一些信任?”

    然后在祝小禾按捺不住的震惊中,她的手铐被松下,僵硬得像块冰一样的手指碰触到一截坚硬的骨块。

    “摸到了嘛,这是我的触角,我是一只北极驯鹿。”

    祝小禾仍然不敢相信,她哆嗦着一路抚摸下去,在坚硬的鹿角下是柔软的皮毛和温热的睫毛,“你...你是...鹿?原来鹿...是长这样...”

    “现在相信了?我们真的不是坏人。你愿意的话,还能摸摸我的翅膀。”李玄清扑闪翅膀缓缓靠近。

    像是有一缕跳动的火焰闪烁,祝小禾的世界不再漆黑,她反复搓揉自己的眼睛,不确定这是不是幻觉。

    “小禾,不要害怕,黑暗已经结束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们,这个故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吗?”

    审讯室内没有开冷气,祝小禾却依旧觉得冷。她不舍地收回停留在李玄清羽翼的手指,惊讶和激动像余浪汹涌地拍打着她的内心。

    “你们可以治好我的眼睛吗?” 祝小禾不带一丝犹豫地问道,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吴毛毛的方向,即使没有光点,但那两颗漆黑的眸子仍像一双无形的手,紧握住吴毛毛的内心。

    “我不确定。” 吴毛毛诚实地回答,“有些事,即使是非人类也很难做到的。” 她说完这句,不忍心看祝小禾瞬间暗淡的失望神色,又补充道,“不过我们可以先安排你做检查,魔药局的医生或许会有方法。”

    “真的?!”

    “真的,但是需要你配合调查,告诉我们你的同伙是谁。” 吴毛毛咬咬牙,还是说出了这个交换条件。理智在此时像根隐形的刺,扎住她对祝小禾的共情。

    被人类称之为希望的火苗在祝小禾脑中短暂地升起,然后迅速熄灭,她又恢复成最开始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状态,字里行间吐露出不屑和嘲讽,“哈,我就知道,怎么会有无条件的好处,想用这个要挟我?别做梦了。”

    “不是要挟,我们是真心想帮助你。祝小禾,如果你不是真凶,只是参与谋划者,就不会被判重刑。你还可以重新获得接受教育的机会。人类警察也会帮你寻找亲生父母。等出狱后,你就能过和正常孩子一样的生活了。”

    “不会的。” 祝小禾打断李玄清,她的声音像一片雪花一样轻薄,“我从出生开始,就不可能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就算出去了,也不过是从一个福利院被送到另一个福利院。你们不是孤儿,也不是人类,怎么可能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比起被抛弃,被欺负,我宁愿选择生活在监狱中。至少在这儿,那些竖起的围墙会让我心安。”

    祝小禾抹了抹下巴上的泪珠,平静地说,“你们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

    顾美琪的「灵」在非生局保安处度过了三天。

    这三天似乎是她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中最为放松的一段时光,她发出淡紫色光晕的灵飘浮在半空,好奇地看保卫处各个非人类忙碌的身影。

    每到傍晚,秧秧都会来看望她。也许因为生前都是人类,又年龄相仿,两个人不用多时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命运真是神奇,在现实世界中,她们的人生轨迹像两条平行线,从未有交融的可能性。

    而在死后,她们相遇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着,分享八卦,分享恋爱,无拘无束地大笑。

    “秧秧,今天是我死后的第几天呀?” 顾美琪剥开一颗巧克力,舔着上头的杏仁粒。

    “我算算哈,加上查案时间,不多不少,正好第八天呢。对了,我看电视上说,晚上要举办你的葬礼呢。”

    “我能去看看嘛?真好奇,都会有谁来参加我的葬礼,不过我不喜欢菊花,希望他们能给我换成红玫瑰。我也不喜欢人们哭哭啼啼的,我都死了,哭也不会把我复活,还不如开开心心地送我一程。”

    “现在外面不太平,你最好还是别出去了。预告说你的葬礼会实时直播,到时候看电视吧。”

    顾美琪嚼着巧克力,又顺手拿起一块蓝莓蛋糕,“也是,葬礼也不过是个形式。再等几天我去了地府,就可以见到我爸爸妈妈,还有外婆啦。”

    “嗯?你父母也去世了吗?我怎么记得资料说过你爸妈都是科考学家,常年在北极呢。”

    “哈哈哈哈,那都是编的啦,是江姐找人替我写的百科词条。为了让我立高知美女的人设,对啦,告诉你个秘密,我连名字都是假的。我根本不叫顾美琪,我出生那天晚上月色怡人,所以我爸爸给我取名叫顾怡人。”

    “这名字很好听呀,干嘛要改。”

    “江姐说,这个名字运势不好,红不了,就改了。” 顾美琪周围的紫色光晕忽然暗了下来,她小声地说,“有时候,我都记不清,自己到底还有哪些是真的。名字,身世,嘴巴,鼻梁,眼睛,好像都不是我自己的。”

    “哎呦,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事!你马上就要去投胎啦,还想这些做什么!” 秧秧劝慰道,又递给她一块抹茶蛋糕,“趁现在,多吃点!”

    “对,我再也不用节食,催吐减肥了!我要敞开肚皮把它们都吃回来。”

    “如果能选择的话,你下辈子想变成做什么呀。”

    “我呀,我想变成一片云朵或者变成一汪湖,静静地看岁月变迁,再也不用去束缚自己的天性,也不用勉强自己去做那些不喜欢的事。下辈子,我要活得自由自在的!”

    “敬自由自在!” 秧秧举起橘子汽水,和她碰杯,翻腾的气泡撒在她的手上,两人都肆意地笑出声。

    在顾美琪接到地府管事局的报道通知时,她想起来一件事,特意拖秧秧转答给周怀安。

    “霍沿,那个整容医院院长,你记得吧,我生前和他签订过一份契约,契约内容是同意无条件抽取我的脂肪。在我去递交契约的那天,我无意间发现了另一个人的契约,那份契约内容很是奇怪。”

    “奇怪?”

    “嗯,按理说我们其他人都是承诺付出脂肪,皮囊,这样类似的具象物品,但是那份契约签订的是无条件付出灵。我当时哪知道灵是什么呀,还以为他写错了字呢。现在一想,这不就等同于将灵魂做了交易嘛。”

    “那你还记得交易者的名字吗?”

    “这我没看清,只记得在签名栏,那人字迹很是潦草,看上去像是画了一个...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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