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过去一定曾经见过这个世界。虽然眼前与记忆都空无一物，但在她的意识之中，有一幅关于世界的想象。她一定曾用这双眼睛看过世界，才会在脑中保留了这样一幅图景。

    她一定是从光明堕入黑暗的。但她不知道为什么。

    据说视觉占信息接收的80%，但她无论如何一定也要用这仅剩20%的人生活下去。因为——现在的她不是一个人。

    她有了一只小狗。

    对于看不见的魔女来说，照顾小狗也是一件困难的事。但第一次带小狗出门遛弯时，魔女便发现小狗地很神奇能做到不少导盲犬才能做到的事。

    小狗会慢下脚步配合主人的速度，会沿着人形道直走，懂得避开障碍物，也会在十字路口停步示意，过完马路会坐下，等待下一步口令。

    小狗甚至很快就能听懂“左转”“右转”“过马路”“找地铁”“去便利店”这样的指令，只经过寥寥几周的专门训练后就考取了导盲犬证书。

    真是奇妙，导盲犬中心的人都说他们从没见过这种狗也能做工作犬。但红尘就像天生就能懂得魔女的意思似的。

    当然，这其中离不开道非的帮助。

    就像魔女不知道小狗从何而来一样，魔女也不清楚道非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他只是说，自己相当于是官方委派的魔女监护人。

    道非帮魔女找了一处住所，还主动担任魔女的第一任出行训练师，重新教会她走路，从各方面帮助她融入社会。他帮忙训练小狗，安排它参加工作犬考试，又帮魔女做了职业规划指导，告诉她像她这样天赋异禀的魔女完全符合首席魔女资质，可以去申请执业和职称。

    不久之后，魔女学会用读屏软件使用手机和电脑，她在网上看到了自己所造成的那场魔爆的新闻。原来在她昏迷期间，也是道非为遭受指控的魔女安排了法律援助，魔爆被定性为意外，魔女不必一出院就被送上被告席。

    如果没有道非，魔女真不知道自己如今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没有红尘，魔女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可即便有了红尘，这也是个荆棘丛生的世界，对于看不见的魔女来说，每一步都有可能跌落陷阱。

    城市路况复杂多变，红尘最初还有点不熟练，有时为了避让行人走得太快了一点，把魔女拉得摔了一跤。魔女对于摔伤已经习惯了，可是小狗绕着主人难过地呜呜直叫，舔舔伤口旁的泥土，又舔舔她的手。

    小狗开始工作时也不过半岁，走夜路时也会在黑暗中发抖，可是即便害怕也会竖起耳朵勇敢向前。小狗直到一岁多才长成了大狗的模样，可即便在它还是一个小毛球时，也会为了主人勇敢地和其他拦路大狗对峙。

    这是魔女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想着时间很晚了，不如打车回家。可是接驾的司机摇下窗户，说了一声“狗不许上”就扬尘而去。魔女无所适从地和小狗一起站在路边，天大概已经完全黑了，她不认识方位，这个时间也很难再打到车。

    她不知道有没有路人经过，不停地对着空气问：你好，请问可以问路吗？

    你好，我看不见，请问可以问路吗？

    始终没有回应。

    魔女无助极了，又害怕，又有点想哭，但必须坚强一点，如果看到她在哭，就算有路人经过，也会因为害怕她是疯子绕道而行。

    小狗安抚地拼命舔着主人的脚踝。魔女知道它很愧疚，它觉得是自己害主人无法上车的。

    魔女蹲下身子，就像蜷缩在黑夜里。她抱着小狗：“不要难过，如果没有你，我连出门都做不到。”

    魔女一直都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主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红尘不至于跟着自己一起遭受这么多拒绝与冷遇。

    魔女无法像其他主人一样观察小狗有没有被虫子叮咬，有没有得皮肤病，也没法每天观察粪便情况来了解小狗是否健康。

    魔女不知道自己的食物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那是狗不能吃的东西。小狗吃坏了肚子，拉得无力走路，魔女哭着抱它去医院。那一次，魔女愧疚到了极点，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根本照顾不好小狗，自己这样的主人只会害了小狗，她根本不配做它的主人。

    魔女联络了导盲犬中心，想让小狗早早从工作犬退役，此后就在退役寄养中心的大草坪和游泳池里做一只撒欢玩耍的快乐小狗。到了提前退役的那一天，魔女带着小狗出门，它却四只爪子死死扒着门槛，一步也不肯走出家门，简直像是知道魔女要把它送去哪里。

    泪水从无光的眼中簌簌而下，魔女缓缓坐在门口，失去双眼以来，第一次失声痛哭。

    “……红尘，你想留在我身边吗？可是，跟着我这种人，什么好事也不会发生的……什么好事也不会发生……就连你也会变得不幸……”

    红尘钻进魔女怀里，仰头舔她的眼角。

    “不行，不能舔眼泪……狗狗不能吃这么多盐。”

    魔女哽咽着，却推不开小狗。

    小狗已经长大了。

    * * *

    魔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导盲犬变成了人。

    那一天下班回到家，吃完第一天变成人的红尘所做的第一顿晚饭之后。

    “那个，你……”魔女有点迟疑地摸出一个包裹，犹豫了一下该怎么称呼他，“你过来一下？这是我在路上给你买的衣服。”

    魔女早上出门前，总算从衣柜深处找到了自己那件最宽大的魔女袍，给红尘姑且套上了。魔女穿起来是个能遮住脚踝的潜行长袍，在红尘身上却只是一件普通风衣的长度，袖子也有点短。

    原本在洗碗的红尘转眼就来到魔女面前。

    “怎么了，像过去一样叫我红尘啊。”红尘微笑着，但魔女却愣住了。

    魔女知道自己为什么和红尘说话时的措辞变得这么别扭。因为她还没法完成这种转换，她还很难接受这个人就是自己过去的那只小狗。

    小狗察觉到魔女的为难，变得有些失落。

    “主人不喜欢我这个样子吗。”

    虽然已经没有耳朵了，但总觉得耳朵在头顶趴了下来。

    “主人还是喜欢我过去的样子吗。”

    “对不起，太突然了，可能还要一点时间……”

    “不要道歉。不是你的错。”

    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低落的情绪，红尘的语气变得有些低沉。

    魔女突然注意到，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叫“主人”，而是直接说了“你”。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红尘给人的感觉好像也起了些微变化，魔女几乎在空气中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让她忽然有一种想要却步的胆怯。

    真奇怪……

    “我也想变回去，可是回不去了。”

    “你也想变回去吗？”

    “嗯，因为这个样子，主人都不摸我了。”

    “……什、什么……”

    红尘的语气恢复一如既往，换成魔女变得大失常态。

    “主人以前每次回家都会摸我很久的。”

    “……呃，那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是因为本质还是小狗吗，这个人说起话怎么一点没有羞耻心的……魔女刚想开口说“人类社会大家其实不会摸来摸去……”小狗已经雀跃地扑了上来。

    “确实情况不同。”虽然刚变成人一天，但红尘使用双手好像已经熟门熟路，“我现在没有爪子了，可以摸摸主人！”

    “不是这么一回事……！”

    “哈哈哈，摸摸、摸摸……好开心哦……”

    魔女放弃挣扎，但暗暗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好好教育小狗学会人类社会的社交规则。

    这个晚上的鸡飞狗跳并没有就这样告一段路。

    魔女拿出新衣服让红尘试试大小，但红尘想要洗过澡之后再换新衣服，魔女点点头，自己回了房间。

    隔了好长时间还没听到浴室里的水声，魔女又从卧室探头：“怎么了，不是要洗澡吗？

    红尘的声音从浴室门口传来，似乎他一直在那里老实等着。

    “主人不帮我洗澡吗？”

    “啊……？”

    “今天是周五，主人每周五都给我洗澡的。”

    魔女反应过来，这一天过得太过混乱导致她忘了这茬儿。魔女赶紧告诉红尘，变成人之后他可以随时自由使用浴室。

    小狗不明白。

    “……主人不帮我洗澡了？”

    “嗯……在人类社会，是不会互相帮忙洗澡的……”

    红尘的声音变得非常不满，“我讨厌人类社会。”

    魔女有点想笑，这一点他俩倒是一样，她也讨厌人类社会。

    魔女的沐浴露和护发素在瓶身一侧都有凸起的小点，以免视障人士错把洗面奶当成牙膏这样的事发生。教给红尘每一瓶东西各是什么之后，魔女又回到卧室，听着浴室里终于响起水声。一会儿之后，水声渐停，又响起吹风机的声音。

    魔女想起红尘还是小狗的时候非常抗拒吹风，总是动来动去歪七扭八地躲避吹风筒。

    魔女开始思考今晚该怎么睡觉的问题，毕竟家里只有她卧室里这一张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