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开始思考今晚该怎么睡觉的问题，毕竟家里只有她卧室里这一张床。
事实证明，这个问题没啥思考的必要。因为洗完澡后的红尘就和以往一样，心安理得地上了床。
“……之前我就想问了，为什么你非要跑到床上来呢，是买的小窝不喜欢吗？”
又变回了今早醒来时两个人挤成一团的姿势，魔女如今已经足以无比平静地面对，哪怕被捆手捆脚动弹不得。人的适应能力还真是可怕。
“因为喜欢主人的味道。”
“但是，我看不见……可能会压到你的。”
“反正又压不坏。”红尘答得很轻松，似乎整个人也在被窝里放松了下来。
魔女觉得实在有点热得发慌。红尘后来从小毛球长成了将近一百斤的大狗，每次挤到魔女床上来睡觉的时候，似乎也没有现在这么热。是因为狗狗以前都是睡在被窝外面的吗？魔女困顿地想着，几乎就要睡着了。
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候，魔女听到了红尘的声音。
“我好害怕。”
害怕？……魔女微微动弹了一下，可是身上的手把她捆得更紧了。
“今天主人一个人出门……”那个声音在黑暗中低喃，几乎呼吸贴着呼吸。
太近了。魔女有点局促。
“……没有我，主人能不能安全到达想去的地方？没有我主人过得好不好？一直这样害怕着……”
她感到耳边而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手臂中的力气松懈下来。
“没关系的，我一个人也……”
魔女下意识地想要宽慰。但是，脱口而出的话语没能说得下去。
因为不是这样。
今天的她又变成一个人了。
不得不孤身面对广漠而陌生的世界。没有语音提示的红绿灯，行色倥偬的行人，厉声催促的鸣笛。她掉落进声音的漩涡之中，周身是摩肩接踵的洪流，无尽的未知与危险裹挟着她这风雨飘摇的一点。
突然断裂的路肩。
迷宫般变换的拐角。
施工留下的障碍物。
不知被什么占用的盲道。
不知从何处开始的台阶。
用作路标的那家花店搬走了。
手机导航将她引向完全陌生的街道。
她踽踽一人，迷失在世界之中，不知此身何在，找不到回家的路。
没有他，她在这里寸步难行。
“主人……？”
感到寒冷似的，魔女向温暖的所在缩了缩。
“……一点都不好。”
没有红尘的世界一点都不好。
“今天一点都不好。没有你……”
就像再一次失去了双眼一样。
“一点都不好……”
魔女难堪又狼狈，发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脆弱不堪的盲眼人，想要咽下的轻声哽噎也一定被发现了。她一直都想要做红尘坚强勇敢的主人的，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无所畏惧的大人了……
“以后不会了。今天最后一次。”
红尘的回答贴着耳廓，传来吐息的微振与奇妙的嗡鸣。仍然是那样温和冷静的声音。
是啊，多么熟悉。红尘一直都是一只温和冷静的小狗。
领路的时候不论遇到怎样的障碍和困境，都会不急不躁地领着主人找到出路。不论被别人怎样白眼、驱赶、恶语相向，总是一声不吭地带着主人稳步向前。
红尘不会像她一样被手足无措地困在原地。过去，红尘是一只比她要好得多的小狗；现在，红尘是一个比她要好得多的人。
魔女躲在这个奇妙的怀抱之中，感觉自己正在缓缓沉入河底，平坦的溪砂稳稳地，稳稳地接住了她。她那么温暖，那么害怕，好怕一觉醒来这一切又会因为什么变故而面目全非。
可是怎样都好，不论明天一觉醒来世界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要你还在这里。魔女想起了先前的疑虑，无条件的爱有办法投射在人类的身上吗？
当然，因为她的小狗不是一直无条件地爱着她这个满是缺点的人吗。
可是……
可是，被囿困在她这样无能为力的主人身边，做她这样无能为力的人的导盲犬，一辈子都不能尽情玩耍，一辈子都要克制本能去服从、去工作。
这样的一生，小狗真的快乐吗……
在这样拂之不去的想法中，挂着泪痕的魔女睡去了。
* * *
魔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导盲犬变成了人。但即便如此，班也不能不上，今天的魔女也奋战在工作岗位的第一线。
魔女今日的工作安排是在实践技能中心，为即将参加职称考核的魔女们提供战斗培训课程。培养新生代是首席魔女们的重要工作内容，她已经迎来送往一届又一届的魔女培训生。每一届的学生们都觉得她是个很优秀的讲师。
但同时也很可怕。
实践技能中心的封闭式训练场内，魔女今天下午共有三名学生，每个人的课题都是破解魔女的一道超视距震爆咒。
这样的远距离杀伤咒在战场上常被用来打击视野范围之外的敌人。震爆咒起效后，剧烈的魔火瞬间烧光范围几公里的所有空气，让一切有生力量都在真空中窒息。
三位学生一个一个上来与魔女进行课题对练，但每个人就连魔女随手设置在周围的常规防御咒都无法击破。
魔女见状，有点无奈地撤销了防御咒，反正目前看来在这个场地中她也不可能受什么伤害……魔女轻轻挥手，一团震爆咒开始在空中成型。
“哇啊啊啊啊……”学生被那团魔火吓得大叫。
“别害怕，我不会伤到你。”魔女虽然看不见一般的事物，但能感知有魔力的人存在。况且她已经调整了输出也放缓了速度，留出了充足时间让学员思考如何应对。
“太可怕了，怎么会有那种魔法啊……”另外两个在场边轮换的学员冷汗直冒。一般人戴上魔女那样的手钏，魔法就会直接哑火，可魔女放出的这个火舌四溅的震爆咒硕大无朋，像地狱张开的血盆大口，朝场上的学员扑去。
魔女已经习惯了学员们的恐惧与抱怨。
“仔细观察，我用的是基于魔火触燃原理产生的震爆矩阵。如果要破阵，必须使用转秩术。”
学员一脸惨白地瞪大眼睛，震爆弹转眼已逼近。
“我所用的触燃方程的镜像魔法是什么？”
“……我……我看不清……”
“那就用视觉辅助魔法。”
“哦哦，对哦！”魔女学员挥舞魔杖，一道加载了符纹解码的光学强化咒像一张大网喷涌而出——“我看懂了，这是III级3类触燃！”
而这种触燃形式所对应的转秩术是——“隳灭咒！”学员大喊着发射出魔法，与空中的震爆咒相撞。
那一团遮天蔽日的魔火登时烟消云散，学员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咒语消解的残烬在她们周身如雨点坠落。场边的两个学员也激动地鼓起掌来。
不远处，魔女气定神闲，只有长袍的下摆在魔法的风场中悠悠晃动。
学员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厉害……我第一次破解了III级恶咒。”
魔女听了，微微皱眉，学员立即瑟缩了一下。
“那你得加油了，这是副高评审一定会遇到的考题。”
“是。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不由自主就……”学员瞄了一眼魔女的面孔，“没什么。对不起。”
* * *
一下午的课程结束后。
实践技能中心，首席魔女休息室内。
“难道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魔女喝着咖啡，有点不解又有点沮丧地问坐在身旁的同事。
青楮能理解魔女为什么会这么问。因为看不到自己的脸，魔女常常缺乏表情，看上去确实有点冷漠。但其实，青楮知道魔女并不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相反，她倒觉得魔女这家伙挺可爱的。
不过，即便魔女在不明真相的旁人眼中冷若冰霜，魔女的课程满意度却一直很高，选课率也居高不下。虽然后辈魔女们都觉得她的课难度和强度都很大，但与之相应地也能收获满满。
“这么说吧，你的魔法怪可怕的。”青楮回答。
青楮也是一位上位魔女，负责魔导书破译与修复、咒语言比较学两门课的理论教学。这两位魔女同僚能成为朋友，大概是因为她俩都不那么喜欢人类——青楮嗜书如命，目前的工作计划是开发一种能够自动录入世界上所有新书的索引咒。
“在操作课上我又不会用什么吓人的魔法，都是基础中的基础。”魔女小声辩解。
……震爆咒还不吓人？青楮干笑了两声。
有时候青楮怀疑魔女对自己的强大缺乏认知。放眼全国，像首席魔女这样精通魔法的人也屈指可数，更别提什么不需要魔杖就能随手放出杀伤范围几公里的震爆咒了。
难怪媒体们总在极尽渲染什么首席魔女平时和平缔造者，到了战时就是战争机器。要不是青楮完全清楚魔女是什么样的人，她也会觉得魔女这样的存在让人望而却步。
“说不定哈，如果你多笑一笑的话，就会显得平易近人多了。”青楮提议。
笑？魔女困惑。她都不知道照镜子是怎么一回事，也根本不知道微笑该是什么样子啊……
结果，在之后某天的一节对战课结束后。
青楮路过魔女的教室，看到学员一下课就从中落荒而逃，还一副后怕得要死的样子，一边打电话一边怨声载道：
“……比传闻中还要可怕！一边恶咒满天飞，一边在那里露出冰冷的笑容……真的吓死，感觉会被杀掉……我不想考魔女执照了，呜呜，再也不来了！……”
呃。青楮的额头滴下冷汗。
对不起啊魔女，好像给你出了个馊主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