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当魔女的导盲犬还没变成人的时候。
魔女感觉到导盲胸背的手柄停了下来，狗狗原地坐下等待指令，这表明已经来到十字路口。导盲犬凭借红绿灯的语音播报声分辨过马路的时机，如果是没有语音播报的红绿灯，则通过车流和人流来分辨。
魔女已经下达过“Cross（过马路）”的口令，正和红尘一起在红绿灯下等待。口令都是另一国的语言，为了不与日常用语相混淆。
这是个繁忙的街口，她能听见黑暗中川流不息的车潮。然而，在引擎、鸣笛与排气管的喧嚣声中，魔女忽然捕捉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在马路对面，哒、哒、哒、哒……起初还算有规律，但很快就陷入杂乱。对魔女来说是，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一种声音了——盲杖的声音。
魔女听得出盲杖正在对街的一个死角里打转，一定是有视障者被某种路障困住了。魔女拉紧了手中的导盲牵引。绿灯的声音响起，魔女赶忙迈步，想尽快去帮帮那个迷路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红尘却赖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红尘从来没有在判断红绿灯上出过错。魔女拉了拉牵引绳，勉强走出三五步，红尘却干脆一屁股坐在斑马线上，往后死死拉着绳子，再也不肯走了。
“红尘？怎么了……我们要过马路，走吧。”
红尘不为所动。
红尘体重几乎和魔女相当，凭魔女的力气实在拉动不了它分毫。绿灯的声音开始密集加速，红灯就要来了。魔女急不可待又束手无策，她不能在非军事场合使用念动魔法，法律也规定在露天空间中不允许魔女施法……
如果红尘此刻已经变成了人，魔女就会听到他的解释：他发现了对街那个拿着盲杖到处乱点的家伙是在假装盲人，而且时不时往魔女的方向瞥上几眼，鬼鬼祟祟，似有阴谋。红尘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本能地知道那个人在欺骗主人，还想引诱主人到他身边去。
小狗顾不得那么多前因后果，小狗的小脑袋也转不过来太多弯，它只知道主人绝对不可以去那里，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主人接近那个危险人物。
所以小狗一屁股坐在了主人的双腿前方，不让她再走一步。
“……红尘！”
可是，这里是马路中央。绿灯已经接近尾声。
骤然之间，魔女听到了身后路人惊骇万状的抽吸与尖叫。
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时钟，忽然慢下脚步。
那一帧被拉得有无限那么长。魔女知道大事不好，恐怕有车即将撞过来了，可她既不知道车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唯一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转身蹲伏下身子，张开双臂护住她的狗。
世界有一瞬间的静音。
迎面的强风直袭面门，她像一头扎进了没顶的水面之下。耳边刹车的尖锐嘶鸣与司机的破口大骂突然又从一片忙音中钻了出来。魔女一阵张皇，地面像在脚下滑动似的。又有某一瞬间，身体如堕梦中，仿若置身亿万星群的游动，刹那又风流云散……
魔女头晕目眩，手脚麻木，一时力有不支，整个身体的支点都危弱欲倾。想要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来，重力几乎又再次将她拉向地面……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像从空气中凭空伸出似的，忽然伸过来扶住了魔女。
又一辆车挟着近乎火烫的劲风，蹭着魔女的鼻尖呼啸而过。她听见了盲杖被车轮碾碎的声音。“不看路啊！”她听见司机回头大骂。
“危险。抓着我。”
但是另一个声音，几乎贴着耳边响起，像来自一个很安静的地方，万物的声音都隐去了。
那只不知何来的手将魔女扶起。她感觉自己发软的双腿好像没使什么力气，就被那人带到了远离车流声的地方。魔女几乎忘了身在何方，瞠目结舌地呆住了。
“……你是？等等……”魔女惊慌起来，想确认狗狗的安全，双手循着牵引绳往下探……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魔女的心脏。她好像摸不到红尘了。
“跟我走。”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听起来却像是在笑。
“等一下！……我的狗狗……”魔女拼命扯紧了牵引，可绳子的另一端却空空如也。
“狗狗没事。”
那个声音仍然沉稳安静，几乎在喧阗闹世之中，造成了一小片古怪的真空。那人作势就要引着她往哪里走去，而魔女就像猝然被夺了魂似的，不知怎么的，就被那个声音说服了。
魔女几乎就要迈步跟着他走了，可身体却僵硬着无法动弹。
下一秒，黑暗在她的身体中爆炸了。
那是魔女最后的意识。
?
魔女似乎是从睡梦中醒来，但总感觉经历了一场昏迷。
睁开双眼，她面对的仍然是一片黑暗。可是在刚刚结束的梦中，她好像堕入了更加幽冥晦昧、如同死亡一般的深深黑暗之中。
魔女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惊恐骤至——床上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一只手臂横过魔女的身子，几乎将她困在肘窝里，双腿与毛毯的纠缠里好像也混进了另一个人体温与力量……魔女吓得全身都是一炸，猛地挣动了一下。那双手却有千钧之重似的，把她想要离开的努力变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动静。
“谁？！”
“……再睡一会儿嘛，主人……啊，别躲……”热烘烘暖呼呼的气息拂过头顶，把魔女又吓得往里一缩。
自己家里到底为什么会有男人的声音啊……！
“好舒服……好暖和……我还想再睡一觉呢……”
不仅双手捆得死紧，现在好像腿也缠上来了。
魔女的害怕终于被逼到了极限，一张军事防御级别的空气盾弹射而出，她借力将自己推开，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人的臂展范围。另一只手里，在民用住宅内严禁使用的毁伤性咒语也在逐渐成形。
空气微微沸腾，魔女的全身也在微微发抖，濒临失控的魔力在身体里乱窜，标测手钏恐怕很快就要发出过热警报了。现在任何人都不能贸然靠近魔女，不然的话……
“……啊……是我啊……过来嘛。”
但是小狗什么也不知道，拉了拉魔女的睡衣，又把主人整个儿卷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隐而未发的恶咒，最终无疾而终地消失了。魔女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再次陷入了混乱。
对了，车祸！她记得自己差点被车撞了，狗狗也不知去向。魔女登时火急火燎，当务之急就是赶快去找小狗！可是她又看不见，该怎么才能找到它……
“别乱动啊……主人。”那个人还没睡醒似的嘟嘟囔囔。
魔女怒不可遏。她可没时间陪什么擅创民宅的犯罪分子干耗。魔女攥紧了掌心，那里还留着上一个恶咒消弭之时留下的残迹。干脆直接一个拘束传送阵送这家伙去见刑侦魔女好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里，我真的要报警了……”
“红尘。”
魔女听到了一声坦然的回答。
那个人似乎睁开了眼睛，语气中的睡意消失不见，声音转而变得冷静，仿佛自一个极其安静的地方传来。
魔女愣住了。她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
“主人，你认不出我了吗。”红尘凑近魔女的脸，舔舔主人的嘴角。
就连这个动作也熟悉得无以复加……魔女更加错愕，脸色开始变白。这确实是红尘叫自己起床时喜欢做的事，舔舔嘴角，又舔舔她的手，然后摇着尾巴等她醒来……
魔女偷偷在被窝里把手藏到了身后。
冷静下来，你可是首席魔女。一定有办法分辨出这家伙是不是在说谎。魔女偷偷使了个简易的测谎术，似乎因为检定失败而没起作用……看来这家伙好像真的不是人，对人使用的测谎术对他一点用也没有。
“你、你先回答我……”魔女强行冷静下来，“红尘是什么狗狗？”
“他们说我是蓝湾牧羊犬。”他在被子里低声回答。
“今年几岁了？”
“三岁。”
“喜欢什么口味的零食棒棒？”
“鸡肉。”
“我和红尘是怎么认识的？”
“三年前，主人醒来的时候，我就在主人身边了。”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徊，几乎带着一点笑意，似乎想起了许多充满回忆的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魔女感觉被窝里越来越热得让人不好受了，只好快速开动脑筋思考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只有她和红尘才知道的事。比如说某种极其私密……可以用来验证身份的事……
“主人的右边肩胛骨下面有一颗痣。”
……哈？
被子里突然发生了一场小型爆炸似的。魔女被炸了出来，一把掀开被子逃下床，磕磕巴巴地指着床上，语无伦次。
“……我……你……为什么……”
“是主人自己在我面前换衣服的。”红尘因为魔女的反应有点受伤似的。
“……”魔女不得不沉默了一会儿。确实是他说的那样没错，但是……
“背后有没有，我自己也看不见，所以不知道。”
红尘也安静了片刻，不过声音很快又开心起来，“那就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了。”
“……难道真的是红尘吗？”魔女的声音里透露出动摇。她记得明明有那么千钧一发的时刻，车祸几乎已经发生了。她一点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回到了家里，而且她的小狗怎么会变成了人？
难道说……“我死了？这是死后的世界吗？”
难道车祸其实已经发生，这一切其实都是她死后的幻觉……
“我不知道。”红尘低下声音，像跟孩子说话似的轻言细语，“这对我来说，也是个陌生的世界。”
不管这是生前还是死后，对他来说，这里都已经变得截然不同。
其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是一个他可以拥抱她，也可以呼唤她的名字的世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