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导盲犬变成了人。
就算在魔法世界里这也是一桩奇事。结果就是魔女这一天的班都上得浑浑噩噩，办公室领导也没想到任何能把人变回狗的咒语。
下班回家一开门，居然闻到了饭菜的味道，魔女知道自己不得不鼓起勇气来面对现实了。
红尘做了一桌菜等着主人回家。
红尘是魔女给导盲犬取的名字，如今自然也成了这个人的名字。魔女对此仍然感到些许说不上来的抗拒，因为在她眼里，红尘就只是一只小狗而已啊……魔女实在是很难把这两个熟稔又亲昵的字眼安在另外一个人类的头上。
“客厅的灯不亮了，我打电话找人来修好了。”红尘十分自然地领着主人往餐厅走。其实在自己家里，魔女已经熟悉得不需要任何步行辅助。况且这个忽然就轻车熟路地牵起她的手往家里走的还是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
在餐桌边坐下后，魔女才终于茫然无措地回过神来，对红尘的话有了反应。
“……灯坏了？”
魔女是全盲，家里的灯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开过了。过去，小狗只需要鼻子和耳朵就可以在家中快乐撒欢。如今忽然冒出个明眼人，才能发现灯出了故障。
“太久没用，线路老化而已。”
“哦哦……”魔女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神情仍然显得有点懵。她还是不知道该跟这个“人”说些什么。
明明在红尘还是个小狗的时候，魔女在家里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对着小狗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难道那样温馨快乐的日常再也回不来了吗？想到这里，魔女几乎要哭了。虽然只是变换了一种形态，但她就是生出了一种自己已经失去了那只小狗的感觉……
魔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有点勉强地笑着问：“可是，你有钱付给电工吗？”
“门口不是有个零钱盒吗。”
魔女能听出来他慢条斯理的声音也是笑眯眯的。
红尘确实是一只沉着冷静的小狗，而且聪明得异乎寻常，不然也做不了导盲犬……魔女在心中劝慰自己接受现实。就算红尘知道金钱的概念，也认得纸币的面值，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但是……
“……我不知道你还会做菜……”魔女有气无力地说。
“主人看不见也努力学会了，所以我看着主人也学会了。”
魔女感觉到陌生人坐在了自己手边很近的椅子上。餐厅的椅子原本是这么摆放的吗……？
“刀和火对主人来说都太危险了，以后就我做饭吧。”
红尘笑着把每一盘菜轻轻放在主人的手中，双手是她认识世界的方式之一。
热乎乎的，魔女忍不住把脸凑上去闻了闻。小狗也会看钟表吗？他是算准了她下班的时间做好了饭菜？
魔女猛地想起家里根本没有钟表，因为她反正也看不见，一直都是用手机上的读屏软件播报时间。而小狗也根本不需要钟表，奇妙的生物钟总是能让它每天早上分秒不差地在自己床边扒拉她起床。
“猜猜有哪些菜？”红尘想让主人靠味道来猜猜自己的手艺。
其实很好猜，其中一盘很明显是鸡胸肉煮胡萝卜，红尘还是个小狗的时候最喜欢的食物，魔女给它煮过无数次了。另外两盘都是魔女喜欢的东西，闻起来也她自己做出来的几乎一样。
看来它——他真的是红尘，而且也真的是因为一直观察着主人才学会了做菜。
“猜对了……好开心。主人好厉害。”红尘一把抱住了主人。
魔女吓得仓皇失色，几乎拼尽全力才把指尖无意识爆发的杀伤性防御魔法捏回了手心。
尽管猛地被团团抱住也着实吓了她一跳，但她更大程度上是被自己出于战斗本能的反击举动个哦唬得不敢动弹。一个声音在魔女心里后怕得尖叫：你差点伤害它了！它——他可是你最最重要最最宝贵的小狗啊！
可是不懂得魔法的小狗什么也没意识到，抱了半天也没撒手，贴着主人嗅来嗅去。
魔女心中忽然五味杂陈，鼻头也冒出了一点点酸楚。红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人类，也许他现在也正不安着呢……难道她不是一直都觉得不管自己的小狗变成什么样，她都会无条件接受，也会无条件地爱它吗……？
可是，魔女从没想过这份无条件的爱有朝一日会投射在人的身上。说到底，小狗和人那么不同，而她从来就不喜欢人类……
魔女陷入深深的惶惑。
片刻之后，魔女发觉小狗在自己身上闻得好像太久了一点。
“……怎么了？”
“我闻闻主人都去哪儿了。”
就是去上班了而已……
不知为何，魔女发现自己有点心虚。旋即又在心中忿然反驳，我干嘛要在自己的狗面前心虚！
“主人去见领导了？”红尘忽然低声问
“嗯……我想找他问问，有没有办法帮你恢复原样。”
魔女感觉到红尘在很近的地方轻轻摇头，“我不喜欢那个人。”
魔女不明所以，“他对各种门类的魔法理论都很精通。”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自己就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实战派，遇到眼下这种棘手的问题，也没法去翻查那些还没有盲文版或有声书版的咒语书。
“我……我白天一直很担心，怕你不习惯现在这个样子，也怕你会焦虑害怕……”魔女说着，语气变得有点急切。她看不见人的神情，所以不擅长辨识身边人的情绪，“你急着想变回去吗？如果你不喜欢这样，我明天就去找卦小姐咨询一下……”
“我怎样都可以，只要主人在这里。”红尘温和地说。
该死的……是谁教一只小狗这么说话的……魔女被这句话回得赧然无措，只好冒冒失失地低下头猛扒饭。
也许红尘觉得变成人了也无所谓，但她可觉得问题大了去了！首先，小狗不应该和主人这么说话——小狗只需要翻肚皮、摇尾巴、舔舔主人的手和脸，就足以让主人知道它很喜欢主人了，根本不需要再加上这些多此一举的花言巧语！
魔女逃避现实似的扒着自己碗里的饭菜，没过一会儿，便注意到另一个人好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动过筷子。
“……你不吃吗？”魔女问道。又在心里想，难道是不会用筷子？
“主人没说口令。”红尘开心地说。
啊……原来如此。
“Eat.”
小狗开心地开始吃鸡胸肉煮胡萝卜。
* * *
魔女拄着盲杖走在街上，帽檐压得低低的，这样路人就不会因为看到她空洞失神的眼睛而害怕。自从失去视力以来，这还是魔女第一次不带导盲犬出门。
这是因为魔女今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导盲犬变成了人。
即便如此，魔女也必须去上班——而且，也许首席魔女办公室的领导能告诉她怎么才能把小狗变回去。
幸好从住所到单位的这段路，她早就在出行教练的训练课程中演习过多次，如今只靠盲杖也能勉强应付过去。
视障人大多会有自己的出行教练，教练会在实际的出行路线中帮助他们重新学会走路：这里有一道门槛；这里走三步就要下楼；盲杖扫到的路砖从长条变成方块的地方就是十字路口；这里有一家便利店，听到开门的音乐就意味着可以右转了……无数这样的非视觉性地标被刻入脑海之中，组成了魔女出行时的道路。
魔法能源与资源开发管理部一楼。
门厅接待员首先发现了首席魔女大人居然拄着盲杖独自前来。
这可是件稀罕事，因为魔女一般都是从员工通道而非公共入口进入。而且，这还是门厅接待员第一次见到魔女大人没有随身带着那只又黑又大的导盲犬。接待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因为他们所有人其实都挺怕那只大狗的，正如他们所有人都有点害怕面无表情的魔女。
“需要帮忙吗？”接待员迎了上去，但魔女微微摇头道谢，一阵轻风似的与他错肩而过。接待员目送着那个身影缓慢但笔直地穿过柜台大厅，心里怦怦直跳——说不定刚才就是他这辈子唯一和首席魔女说上话的机会呢！
魔女竖起耳朵，辨别着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门厅里忙碌嘈杂，人来人往，魔女担心盲杖会绊倒行人，所以收了起来。她慢慢试探着走过一排长长的业务窗口，柜台办事员们的声音不断飘进耳中。
“您想申请一套备用的男性第一性征？是本人申请还是替直系亲属申请？……好的。请至左边第三个窗口等候。”
“不……男性不能参加魔女执业证书考试。您误会了，我司完全支持魔法平权运动，但是——”
“注册在案的子女每年最多修改一次物种特性，而且必须更新注册信息。不，先生，更换羽毛颜色和喙的形状也算一次，要我说的话应该算两次。您必须等到明年万圣节才能再次为您的孩子申请变更……”
“您投保的事故险不赔付决斗伤害。我建议您查一查病历里的治愈咒有没有参保……”
“魔人烟酒营业许可办理，左手边的篮子里有申请表，还需要两份您的遗嘱复印件……”
魔女知道自己来到了楼梯前，扶着栏杆一步一级。三楼就是她要去的首席魔女办公室，而她所要找的那位领导——也是她在这栋大楼里唯一的一位上级——就是首席魔女办公室主任，兼任能源与资源开发管理部负责人。
魔女穿过三楼的大片开放办公区域，往走廊深处的主任办公室走去。
魔女的出现引起了职员们小小的骚动。
“看，是瞎子魔女……那只导盲犬呢？”一个狼人女职员对她身边的鬼怪同僚悄声说。
“嘘！别叫那个称呼。应该是瞽目魔女。”鬼怪警告道。
“但她确实是个瞎子——”
“我看你确实是个白痴。赶紧闭嘴吧。”
“她干嘛不用魔法让自己恢复视力？”
“因为魔法不是万能的。”一个男声突然出现在两位窃窃私语的职员身后。狼人和鬼怪都吓了一跳。
“……主任！”
“而且，对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魔法几乎是我们的缺陷。”主任接着道，似乎露出了一个微笑。两位职员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议论不会受到处分，都松了口气。
道非向魔女走了过去，为了不让自己突然靠近吓到她，边走边对着她的方向说道：“我记得今天你不是要去给职称考核的魔女们做战斗培训吗？”
对于蕴含魔法的主体，魔女能够感知其存在与运动，因此，她早早停在原地等待他走向自己。
主任一来到魔女面前，便就发现她今天的样子很不对劲。
“……拜、拜托了……帮帮我吧……”魔女红着眼睛一把抓住他，压低声音可怜兮兮地祈求，“发生不得了的事了……”
“嗯？……咳咳，当然，不论什么我都……咳、咳，总之先去我办公室吧。”
主任不自然地咳了几声，多此一举地张望了一下，才引着魔女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原本就是魔女的第一任出行教练，因此已经很习惯用最标准的牵引手法领着魔女前行了。
“主任干嘛脸红？”狼人职员问。
“嘘！他还能听见呢。”鬼怪警告。
“可他确实脸红了，我还没见过谁红成那样呢。”
“……确实。”就连鬼怪也忍不住小声承认，“但魔女大人好像一点也不明白主任的心思。可怜的主任……”
“那是因为她是个瞎子，瞎子又看不见脸红……”
“嘘！”
与此同时，大门紧闭的主任办公室内。魔女正慌里慌张地讲述今天早上一醒来家里发生的咄咄怪事。
“……我不太确定，可能是一个小小的魔法事故……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一醒来就这样了。我试了我知道的所有复原魔法、时间转置术、消除咒，也走了一遍魔法故障排除流程，全都不起作用……”
魔女显然慌了神，说得没头没尾，但她提到的某个词让主任警觉起来。
“魔法事故？你？”道非审慎地压低了声音。普通魔女造成的魔法事故可能只是制作PPT时不小心炸了个自动排版鼠标，或者念梳毛咒时给猫剃了个光头，但眼前这位魔女…
一时间，不同响应级别的重大公共安全危机事故的名称都在主任脑中走了个过场。
“这没关系，完全不用担心，我们有全世界最无懈可击的尸体处理团队，我很确定我们能把这件事压下去……”
“……尸体……？”
“你只需要告诉我死了多少人，还有他们在哪里。”主任神秘兮兮地凑近低问，“50个以内？不不，我明白，肯定是50个以上——具体多少个？”
“……没有什么死人。”
魔女满头问号。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主任刚刚是不是直接挑明了他打算包庇她（实际上并没有犯下）的谋杀罪？！看错你了主任，本来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是个尸位素餐徇私舞弊的黑官！
魔女一番解释，终于把脱缰的话题拉回正轨。
“可能是个跨物种化形魔法的小故障，我也不太确定。你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动物会变成——”魔女古怪地顿了一下，“——另一种动物。而且变不回去了吗？”
“你是在说一种不可逆转的魔法吗？”
“至少我还没找到逆转的方法。”
“手钏还好吗？”道非突然问，抓起魔女的手腕仔细看了看，“看起来一切正常。”
那是配发给魔女的魔电标测手钏。因为越是庞大的魔力，其成分就越是驳杂，其状态就越是混乱不定。为了帮助上位魔女们控制体内的魔力，手钏相当于是她们的输出稳流器与收束器。道非第一时间想到要确认手钏的工作状态便是因为这个。
“如果首席魔女都没办法逆转它的话，恐怕它就是不可逆转的。”思忖片刻之后，道非注视着魔女无光的双眼说道，“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真正不可逆转的只有两样东西。”
魔女呢喃道：“爱与死亡。”
这是人人皆知的法则。世上存在着两样就连魔法也对其无能为力的东西。
“没错。如果并非二者之一，那就一定是可以逆转的。”
道非说得很笃定，但魔女看上去有些迷茫。
沉默了几秒后，魔女问：“主任，你有什么推荐的男装品牌吗？”
“……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