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晚乔

    宫中人人都知,住在久幽宫的那位九王爷最不受先皇待见,便是听这宫名便知,先皇对其厌恶得紧,将其久幽宫中,不许其外出开府。

    若是要说这其中缘由,则是因其生母不过是宫中地位最为卑贱的侍女,先皇与其一夜风流后却又后悔损了自己的龙颜罢了。

    久幽宫便如同借住于此的人一样,孤僻而破败。

    若是无意走到了久幽宫,记得要往东边朝天殿拜拜,才能祛除沾染到的晦气。

    这是晚乔随皇后刚入宫时,魏嬷嬷与她说过的话。

    她还记得当时魏嬷嬷的样子。

    手里拿着帕子抵在鼻尖,眼里满是厌恶,仿佛闻到恶臭般排斥,一如魏嬷嬷得知往后余生都要与她作伴时,那吞了苍蝇吐不出的模样。

    可今夜她就站在这久幽宫前,打着灯笼看着紧闭的宫门,她却并未觉着此地与其他宫殿有何不同。

    今夜魏嬷嬷躲懒不知去了何处,她便同往常一样自己出来散步,却不想在这偌大的深宫中迷了路。

    “有人在吗?”

    她见宫门隙了条缝,鬼使神差地推门而入。

    四处透着比浓夜还深的黑,只有她手里飘摇的灯笼还闪着碎弱的烛光。

    哐当—

    里间传来一声器皿坠地、破碎刺耳的声音。

    她不动声色,缓步朝着内间而去。

    “九王爷?”

    无人应声,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思忖片刻,推开了内间的门,却忽而被一双大手捂住口鼻抵在门壁之上。

    “谁?!”

    声音沙哑无力,仿佛箭矢之下的猎兽,奄奄一息。

    晚乔稳下急促的心跳,抬手覆上了捂在自己面上的那只大手。

    她正想说话,身前之人却忽而轰然倒地,砸出一声闷响。

    “九王爷?”

    她又唤了一声,摸索着捡回那盏小灯笼,颤着手提到自己身前。

    地上的人没有回应,反而开始痉挛抽搐。

    她捡起脚边的小瓷瓶,稍稍一闻便知里头装的是后宫中人常用之毒。

    她拧紧了眉,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掏出了怀中那枚父亲出征前给她的留魂丹。

    “只此一颗,若吃了不管用,我也没辙子了。”

    她也不知为何,她笃定面前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之人,就是那个连侍女嬷嬷都能唾弃辱骂的九王爷,卞亦枫。

    更不知为何,见他在自己脚边挣扎痛苦的模样,她就不想他死。

    她把他从阎王殿拉了回来。

    他依靠在黑暗中,声音中带着不解和怨恨:“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我?”她想了想,回答道,“我是与你一样的人。”

    她与他本就是一样的人,一样被人遗忘嫌弃,一样被弃如敝屣之人。

    她站起身,提起灯笼往外走去。

    “我这颗丹药价值千金,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债主,没还清我的债,你便不能死。”

    “哪怕你是九王爷,也不行。”

    她蛮横霸道、不由分说,全然不顾被她救下之人如何作想。

    她只知道,苟活着,也是活着。

    而卞亦枫也如她所愿,好好活了下来。

    虽说依旧要日日遭受宫奴的奚落与辱骂,可他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只是,他好似将她的玩笑话当了真。

    她看着已连着多日守在她夜夜散步必经之处的卞亦枫,心中无奈。

    “九王爷,那日是我说笑罢了,不必铭记在心。您不欠我什么。”

    “你叫晚乔,是皇后的养女。”

    “什么?”

    “晚乔。”

    少年神色坚定,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帕,上面躺了支玉钗。

    “这个给你。”

    普普通通的和田玉,在这连路阶上都嵌着玉的皇城中,实不够看。

    但似乎它的主人十分爱重,多番擦拭,竟也变得通透起来。

    她疑惑着接过玉钗,问道:“这是九王爷的谢礼?”

    “不是。”少年摇头,不再多说,转身而去。

    她当时觉得这九王爷实在奇怪,不是谢礼,那是什么?

    直到她与他渐渐熟悉,日日相伴,才知晓,这确实不是谢礼,而是他的一颗真心。

    这是他母亲的遗物,是他不可宣之于口的母亲,象征着他不可宣之于口的爱慕。

    他对她说,他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晚乔。

    就是让他不再轻贱自己的缘由,是让他拼了命想逃出宫城的动力。

    毫无意外的,她也爱上了那个落魄潦倒的少年,爱上了这座皇城之中,与她最为相似之人。

    她眼见着他费尽心机赚得人生中第一笔银两,满心欢喜捧到她面前,眼见着他渐渐重拾圣上对他的愧疚与手足之情,让她以为,他们的自由,当真唾手可得。

    可她捧着圣上赐婚的圣旨时才知晓,原来他们这样的人想要自由,当真是痴心妄想。

    但卞亦枫却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找到那盏能让他生命燃烧的心烛,就绝不能让其熄灭。

    她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只知道他信誓旦旦地说已找到能让她不与匈奴联姻的法子。

    “那若是我们出了宫,你要带我去遥州城。”

    她双手托脸,看着高耸入云的宫墙,仿佛看着热闹熙攘的遥州城,满眼憧憬。

    “好。”

    他沉浸在她那双比穹顶的星辰还要耀眼的眸子里,与她去遥州定居的念头彻底在他心底扎了根。

    可是像他们这样的无福之人,如何配享与心爱之人携手余生?

    当郝盛远找到晚乔时,她便知晓,此生当真无望了。

    “我不信你所言。”

    她将郝盛远带来的、所谓卞亦枫与他合作的信物,丢入了御花园的深潭之中。

    “我不涉朝政,不知你郝太师有多大的能耐,但我相信他绝不会背着我做出这等阴私之事。”

    “因为他知道,若是他需要我出嫁匈奴,为他铺路,只要他开口,我定然照做,根本无需你来插手。”

    “离间计在我这里不好使,郝太师还是请回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郝盛远冷眼看着她,面上讥讽之意表露无遗:“倒还是个聪明人。”

    “但若是你坚持不嫁,可知他会是哪般结局?”

    她知道,从她与他相爱伊始就知道,若他们不能如愿出宫,她就只会是他的索命符。

    她想她认命了,至少她努力争取过,便算不得浪费此生。

    更何况,为了自己心爱之人去死,她心甘情愿。

    虽做不了他的枕边人,也绝不能做了让人随意拿捏、威胁于他的筹码。

    白绫悬上房梁的时候,她曾想,是否要与他留下封书信,以免他当真将她忘了。

    可转念一想,如今他前程似锦,大有可为,实不该为她困囿不前。

    但最终她还是留下了封信,只是没有诉衷肠、话别离,只有好好活着四字。

    她希望他忘了一切,好好活着。

    其他的,她记得就好了。

    她记得初见时他狼狈的模样,亦记得再见时他严肃的模样,更记得他与她说心悦于她时,面色羞红却强装镇定的模样。

    在她意识消失的前一瞬,她看到了窗外投进来的月色,仿佛银粉似的洒了一地。

    她想,如此好的月色,若是他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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