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罗城的春天来得比以往更晚些，初春时节，却仍在纷洒着雪粉，落地凝水，润了一地。
秋实将窗户微微撑开来，屋外的寒气缘着缝隙溜了进来，让瑟缩在床榻上的小姑娘打了记喷嚏。
卞宁宁替她拢上小袄，神色柔和：“听秋实说昨日你闹着要去望罗山看雪，这下好了，惹上风寒，看你还如何闹腾。”
床榻上的小姑娘满脸疲惫，一双圆眼困乏得睁不开，拉着卞宁宁的手撒娇道：“爹爹说娘亲小时候也常上望罗山玩儿，娘亲去得，那棠儿也要去。”
卞宁宁无奈，将她抱在怀中，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竟觉着有些发烫。
她看向秋实：“去请个大夫来。”
秋实应声朝外快步离去。
她托着沈棠的背，让她枕在自己膝头躺了下去：“你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整日缠着爹爹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看似责怪，可沈棠感受着轻拍在自己肩头的柔软，便知娘亲并未当真生她的气。
她脸蛋红润，许是穿了小袄又捂着被子有些发热，显得她更加娇憨粉圆。
“棠儿喜欢听娘亲和爹爹的故事。”
看着小姑娘依偎着自己的娇弱模样，卞宁宁也是心疼不已，将她揽在怀里柔柔轻拍着。
可沈棠却不肯睡，眨着无辜杏眼，问道：“娘亲，你与爹爹第一次见面是在何处？”
半空中的手一顿，柳絮拂面般的笑声在卞宁宁唇边绽开。
“第一次与你爹爹见面嘛……”
“是在王府外。”
沈棠双眸染上疑惑：“王府外？”
“是啊，那日下着大雨，你爹爹不知从何处而来，冒着大雨拦下了你祖父的车驾。”
沈棠小脸儿皱得更厉害了，将视线从自家娘亲脸上挪开，细声说了句：“娘亲莫不是记错了……”
卞宁宁也愣了霎那，随即却将她扶到榻上躺下，笑说道：“你爹爹那日的模样，娘亲永远都不会忘记，怎会记错？”
“好了，快别说话了，休息会儿等大夫来瞧瞧。”
沈棠也忽而一阵困意袭来，才乖乖躺下不再说话。
大夫来看过后，说是普通风寒，并无大碍，开了个方子便离开了。
卞宁宁嘱咐秋实去煎药，将沈棠哄睡后终于放下心来。
折腾一番，已近午时。
她看了看细雪初霁后的天色，终于泛起点点红云，才起身往绛宁院而去，却不想刚出语棠院就碰见了本该在官署的沈寒山。
“这个时辰你怎么回来了？”她笑迎上前，眼中亦是惊喜。
沈寒山展臂将她揽入怀中，又觉她后颈冰凉，便将披风脱下，批在了她的肩头。
“阿隐说棠儿病了，怕你又忧心不好好用饭，今日事闲，索性回来陪你用饭。”
听罢此话，她扬唇一笑，闭眼靠在他肩头柔声道：“是有些忧心，但还好大夫说只是普通风寒，无碍的。”
“那你先去看看棠儿，我去让厨房加两个你和棠儿爱吃的菜。”
沈寒山笑着颔首，眼中满是蜜意。
待她离开后，他才大步跨入语棠院的月亮门。
可谁知刚跨步进来，就瞧见了正披着寝被站在门外张望的沈棠。
那双水灵灵的眸子，与他的妻子如出一辙。
“爹爹！”沈棠也一眼就瞧见了他，朝他直招手。
他佯怒上前，将她抱起放回榻上，而后说道：“病了为何还要到处乱跑？秋实呢？”
沈棠嘿嘿一笑，看着自家爹爹严肃正经的模样却丝毫不惧怕。
爹爹对她向来宠爱，从不会当真苛责惩罚她，即便有时娘亲责骂了她，过后爹爹也定然会来哄她，与她说道理。
“秋实在煎药，娘亲也走了，棠儿睡不着，见外头天色转好，就想起来瞧瞧。”
“而且棠儿还裹着被子，不会受寒，爹爹放心好了。”
小姑娘冻得鼻尖微红，双眼也湿漉漉的，活像只邀功的猫儿。
沈寒山忍俊不禁，笑说道：“好好好，知道我家棠儿聪明，能照顾好自己。”
“当然。”沈棠洋洋得意地边点头边说道。
“不过……”
沈棠明媚的神色忽而变得幽怨：“爹爹为何要骗我？”
沈寒山剑眉微挑，哂笑道：“爹爹何时骗过棠儿？”
沈棠有些气闷，抱着被子揉了半晌才说道：“我今日问过娘亲了，娘亲说她第一次与你见面是在王府外，可前些日子爹爹分明与我说是在望罗山上。”
话音刚落，沈寒山却朗声笑了起来，爽朗和煦，连眉梢都沾着愉悦。
沈棠更加疑惑，撑起小脸儿问道：“爹爹笑什么？”
沈寒山止了笑意，目光望向窗外，眸深莫测。
“你娘亲初见爹爹确实是在王府外，那场大雨之中。”
“可爹爹初见你娘亲，却要更早些。”
时过境迁，可那日的朝阳晨曦却依旧镌刻在他脑海，每每忆起，却如昨日。
小姑娘一身锦衣沾上尘泥，瑟缩在树洞中，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白净的脸蛋上挂着玉珀般的泪珠。
只一眼，便触了他从未动过的心房，仿佛给他注入了一剂灵药，修补了他身上所有的裂痕。
他想他会永远记得那日清晨的微曦，悠扬悦耳的鸟鸣，和趴在他后背上浅浅呼吸的小姑娘。
思绪翻飞，辗转十余年，他依旧记得清楚。
他沉声轻笑，心道，或许这便是百年之后、身死之际，他也不舍忘却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