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听

    李瑾毓带着一众宫人,来到这天子的寝殿,却于养居殿门口被阻拦,

    “陛下还在宴厅上,郡主何不直接去宴厅处寻找陛下?”

    “我嫌麻烦,去了不好再离开,我就在这里等着陛下好了。”李瑾毓直接搬出了陛下对她的恩典,见她坚持,宫人终是做了退让。

    可谁承想,郡主竟然还要带着她的一排侍女入内,宫人想要阻拦,却又听郡主不满道,“外面风大,让她们等在外面生病了怎么办,这寝殿大的很,让他们站在外间守着就好,若是陛下回来了看这几个宫女不顺眼,我再让她们出去就是了!”

    看着李瑾毓并不打算退让的模样,领班犹豫了一番后,选择了放行郡主和她身后的几名宫人进入养居殿。

    可安虞郡主到底是没有耐心的小姑娘,等了没多久,只是在天子寝殿之内晃了几圈后,许是觉得有些无聊,便又急匆匆地带着宫人离开了,临走前留下一句明日再来找陛下。

    她身后的宫人显然也来不及跟上郡主的脚步,一时间慌乱不堪,东倒西歪,队形都未形成,便赶着向前追去。

    养居殿的宫人领班看着郡主闹得这一出,虽然有些疑惑,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北境来的郡主,到底是比洛城里的贵女们活泼了不少。

    又等了一些功夫,寝殿之外有出现了规律的脚步声,想来应该是晚宴结束,陛下回宫了。

    她本打算伺候陛下沐浴安歇,可直到天子身姿转到内殿,她才注意到陛下身后竟然还跟着了一个大人物。

    天子脸色有些不太好,她还未来得及向天子报告郡主来了又走的事宜,只见天子挥了挥手,示意她让闲杂人等都退到殿外,就连自己这个贴身侍女也要退到外间候着。

    想来是有要事商谈,侍女领命后随即退了下去。

    “京城里的流言,你应该已经听说过了!”

    “陛下是说事关莲心公主和王皇后的那个传言?”童安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疲惫的帝王,心中有些诧异,却并未表现出来。

    “自从知道那传言后,我便每夜都不得安生,梦境一次比一次真实,那王皇后残缺的身子,还有那婴儿也化作恶鬼,朝朕扑来。”天子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请陛下恕臣直言,陛下的意思是传言都为真?”直到此刻,尽管已经做了心理准备,童安依旧免不了心中的惊讶,他本以为陛下是在登上皇位,或者是二圣临朝掌握了权力之后,才变得如此残忍与狠心,可事实竟是,她本就是一个无情冷血之人,早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早在先帝仍以为她是个弱女子之时,她便能对自己的亲女儿痛下杀手。

    “当年,朕确实是用了那样的方法来解决王氏一族,可若是朕不动手,那么死得便是我武氏一脉,朕的两个孩子,出生不久的莲心公主,大一些的景仁太子,都会随着朕的死亡而落得一个凄惨的结局。”

    “所以,朕只能选择牺牲掉先帝喜爱的莲心公主,来保全朕和她的兄长,景仁的性命。”

    面对帝王亲口说出自己当年犯下的罪行,童安适时地保持了沉默。无论何种话语说出口,都难保不会触犯圣怒,此刻,他只需要聆听便是。

    “朕不是信鬼神的人,若是因为死人而瞻前顾后,朕也登不上这帝位,朕更加不会因为哪条死于朕之手的冤魂而感到害怕,这一路走来几十年,朕从未因梦境而困扰,可自从听到这个传言后,那两人的鬼魂便找上了朕,直到刚刚的晚宴,朕恍惚中,竟看到那王皇后的身影藏在一群舞女之中,那婴孩也是满脸怨恨。”

    “朕不得不信,是她们来找朕了。”

    童安没想到那药力超乎他的想象,竟然能生出梦境之外的幻象,又或者是因为如此违背天伦的惨剧,彻底点燃了帝王埋藏了几十年的心魔。

    “请恕臣直言,人鬼殊途,鬼魂做不了恶,只能利用人的心理让人生出忧惧,进而影响到身体安康,陛下切不可如其所愿,臣以为,许是那王皇后因为怨恨在人间没有牌位受香火供奉,便诱骗了不知何处而来的怨婴,生出诸多事端,陛下派人在道观中立下牌位,命道士上一些香火,或许便能平息此事。”

    可武帝听过之后,并未透露自己同意与否,反而将话头一转,说起了另外一桩旧事,

    “朕记得,童安你先前的那个夫人,似乎和王氏一族有着一层关系。”天子似乎只是偶然记起,便顺嘴说了这番话。可童安心知,这是帝王的试探。

    将帝王的秘密听在耳边绝非荣幸,能活着保存帝王的秘密并不是那么容易,尽管这个秘密,已经天下皆知。

    “朕听说你前段时间在找什么人,就和你这先夫人有关。”听说?是偶然听说?还是刻意听说?天子之言并非提问,只是陈述,可童安心知他必须给出一个答案。

    “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经陛下提醒,臣这才意识到有些事并非能轻易遗忘。没错,臣的先夫人宋宁,和王皇后有着同一个祖父,两人是表姐妹的关系,算的上是亲近。前些日子偶然得知,宋宁早在多年前便去世了,生下的孩子也不知飘零何处。”

    “虽然宋宁当初说爱上了别人,背叛臣而去那女儿并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臣的女儿,许是她情夫的也有可能,可终究是夫妻一场,无论是不是臣的孩子,臣都认为自己有义务将她找到。”

    “是臣的女儿,臣自然要将她接到身边,细心照料。”

    “若不是臣的女儿,如果她过得好,臣也就不再去打扰她,如果她生活艰难,臣便给她提供些钱财上的资助,保她生活无忧便是了。”

    君臣对话悠悠,寝殿寂静,便显得这对话清晰可闻,并未有人注意到那外殿转角之处,房梁之上,有人正蜷缩着身体,屏住了呼吸,不为人所察觉。

    “童安你倒是出乎朕的意料,朕的女儿都知道用剑亲手刺死背叛了她的驸马,你却能念着旧情,甘愿照料一个并非自己亲生的孩子,甚至不在乎那是一个你被背叛的铁证。”

    “臣已经老了,许多事情便不像年轻时那么在意,若是宋宁知道自己的孩子过的不好,怕是也会难解幽怨,不愿再入轮回。”

    童安此刻着实觉得自己口中冠冕堂皇的话语十分可笑,他不信鬼神之说,却做了那装神弄鬼的背后之人,更是企图借着自己并不相信的黄泉轮回之说,来搪塞这一国天子。

    武帝听了童安的回答之后,倒是没有在此时上多做纠结,反而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开口说道,“王氏和莲心公主的谣言,若是朕想堵住这天下的悠悠之口,你有什么建议?”

    童安默了一阵功夫,武帝却是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

    “禀陛下,臣的建议就是置之不理,史书上不会留下这个市井传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陛下若是抓捕那些以此为谈资的百姓,他们会一时噤口不谈,可暗地里却是会将此事代代相传下去,”

    “再有,太宗登基之前的所作所为,更是写在了史书上,可他本人并无在意,天下人也不觉得那场事变可以掩盖太宗皇帝的一生英明。”

    “天下人对陛下的评价,绝不会受此等小事而左右,可若是陛下想要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那么小事便会变成大事,后世史书上再提及陛下,也只会最先提到莲心公主和王氏。”

    武帝听了童安一席话,沉思了良久,这一次换成了阁臣耐心等待着天子本人的回复。

    “如此也好。”

    话音落地,轻飘飘的四个字,可童安心中却知道这其中的分量是千般沉重,自己这关算是过了,那城内的百姓可以安好,助他散播传言的帮手也不会被抓捕。

    否则,他童安可真是罪孽深重。

    “若是童安你把那姑娘找回来后,就让她代替朕,给那王氏在城北的观中立个牌位,上些香火吧。”

    告退之前,皇帝突然嘱托了这一番话来,童安心中惊诧,这本是他以进为退而说出的一番话,并无多少真心,可陛下竟然当了真。

    这不像是铁血手腕的武帝,此间变化,不知能持续多久,亦不知旁人是否也能受此近乎其微的“恩惠。”

    童安心中了然,脚步轻松,退了下去。

    离宫的路上,童安这才意识到官服之下,后背之上已经浸染了不少汗水,夜风吹拂之下,晕染开来丝丝冷意。

    此次平安落地,也多亏了以往几十年中,他在陛下心中并不参与朝堂党派争斗的印象,和在他人眼中不屑于阴诡之事的“美名”。

    他走的缓慢,身后的养居殿,却依然一派亮堂,灯火依旧闪烁。

    帝王和阁臣商谈完了要事之后,靠在软枕之上,眯眼休憩了一会儿,侍女看情况正打算服侍皇帝入睡,却看到天子再睁开双眼时,眼眸清明而凌厉。

    “把那娈童腰斩之后,太子可有醒悟?”

    分明是该休息的时刻,可天子却依旧精力充沛,侍女稳了稳心神,回答道,

    “没有,太子日日喝的醉醺醺的,清醒时还做了一首大不敬的文章来。”侍女看帝王脸色,并没有直接说出那诗的内容来。

    “什么样的文章?”皇帝语气平缓,似乎并未动了怒气。

    侍女终于又开口回道,“诗中嘲讽陛下心狠,枉为人母。若有来世,宁愿投生畜生,也不愿意再为陛下的亲子。”

    殿内沉默了许久,久到侍女险些在这静默中窒息时,天子终于又开了金口,“告诉承恩,等突厥使团离开后,便找个合适的日子送太子和他心尖上的娈童团聚吧。”

    “让他不要太痛苦,怎么说他也是朕的亲儿子。”

    轻飘飘的几句话,像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又让旁人如何能想象得出来,竟是一个母亲,一个帝王,要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命令呢!

    沈念一直保持着蜷缩的体态,一动不动,身体已经感到了微微不适,可她还要坚持上整整一夜,想到这里,便有些头疼。

    可身体上的痛苦却远远比不得今晚偷听到的帝王秘辛对她的冲击。

    这就是大周帝王吗?亲手杀死襁褓中的女儿,大权在握之后,轻描淡写两句话便给自己成人的亲子下了死刑。

    她想起自己的噩梦,爹爹死之前说要让陛下知道自己的冤屈。

    可怜她沈家一门,只有两人逃出生天。

    如今想来,陛下难道真的不知道沈家是被冤枉的吗?即使知道了沈家冤屈,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吗?

    她会愧疚吗?人命在她的眼中不如蝼蚁,即使是她亲生的儿子也免不了意外。

    此时此刻,沈念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想法,若是想为沈家复仇,给沈家洗去冤屈,只想着扳倒夜庭卫只怕是无法达成心中所愿的。

    帝王的尊严,不允许她为了几十条人命而亲手拔掉她自己的爪牙。似乎只有将这位帝王从皇位的宝座上拉下去,她沈家才可能洗刷谋逆的罪名,她沈念才有可能光明正大地为爹娘,为沈家上下立下牌位,清明一祭。

    可扳倒一个大权在握的帝王,谈何容易?她连扳倒夜庭卫都没能做到。

    或许能趁着现在千载难逢的机会,等武帝睡熟后杀了她?

    不行,这样子能不能除掉武承恩那贼人还不知道,只怕还会害得李瑾毓一家死无全尸。

    爹娘死去的画面不断在她眼前重复,她在归于黑暗的大殿中感受到了绝望,甚无法呼吸。

    高悬的漆木大梁上,沈念合盖上眼皮,她迫切需要休息一番。

    可是她不能,这个夜晚对沈念而言,注定要睁眼到天明,幸而皇帝勤于政务,起床比她想象得更早一些,确认了帝王出了门之后,沈念沉重的眼皮终于垂下,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在房梁之上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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