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北陈王府，李乾神情难懂，只是无言地盯着沈念看了许久。

    “恰好碰到逃亡的黎风寨匪徒，他们以为你率着将士是要追杀他们的，慌乱中往北边逃跑，却碰上了正好往南边赶的突厥人，于是三方人马乱作一团，同是汉人的两拨人便阴差阳错地一齐灭了那装神搞怪的突厥人。”

    “正如王爷所言。”沈念回道。

    “怎么没抓着时机，一块把黎风寨也杀干净了？最后还反被他们劫持，给了他们逃命的机会？”李乾问出了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草原上发生的场景都在北陈将士的眼中，就算沈念自己不提，李乾也必定会知道的清清楚楚。

    她回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措辞，此刻在李乾的审视之下，沈念漏出了适时的惶恐与紧张，回答道，“是末将的错，末将看在他们帮了北陈军打败了突厥人的恩情，想着劝服他们和我一起回到北陈城里，届时王爷必会开恩，免去他们死罪，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不愿意相信末将，坚持着要继续往北边逃去，还趁着末将一时不慎重，夺了末将的兵器，然后继续向北逃去。”

    “那看来还是那盗匪更了解本王，他们若真被你说服，回到了北陈城，的确是死路一条。”

    “请王爷责罚！”沈念跪了下来。

    “你可知为何这伙人必须要死？仅仅是因为他们劫持王府女眷的私怨？你和毓儿在一处，自然知道那两个女人的死，本王并不放在心上。”

    “沈念心中亦是疑惑。”实际上，她隐约能猜到一点点原因。

    “这群盗匪和官府勾结多年，他们早些年支持过一些谋逆分子，这段时间才走漏了一些风声，若是传到京城里去，对本王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沈念心中则是盼望着这消息最好没能被李乾阻拦下来，由夜庭卫亲自传到那女帝的手上后，再加深其对李乾的疑心，可她嘴上却是说，“他们逃到了突厥境内，或许背后一直是突厥人。”

    “...本王说的谋逆之人不是什么突厥人...也罢，这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是。”沈念是一个合格的下属，会在适当的时候做出合适的反应。

    “还没问你，此次灭敌功劳不小，你有什么想要的？”李乾话锋又是一转。

    “末将只是侥幸完成了任务，只是希望王爷能对此次参战的士兵论功行赏，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原本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沈念话音落地，书房内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可李乾最终却是没有再说别的，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会如她所愿之后，便放沈念离开了这书房重地。

    迈下台阶之后，沈念清晰地听到了书房传来的茶盏落地后破碎的清脆声，她脚步一顿，而后又快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李乾坐在椅子上，心中燃起的怒火虽是因那姑娘而起，却并不是针对她本人，他心中清楚，这怒火反是针对他自己。

    那像是无意识的话刺痛着李乾的心，提醒着他自己是一个多么无情冷血的掌权者，因为这三千将士，他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来。

    军心动乱的三千人去打士气十足的万人部落，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必败的仗，用最少的士兵牺牲，来摸清楚突厥人的打算，也借此用一场败仗来试探一番天子，劝退沈念反而是微不足道的因素。

    可结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沈念竟然带着这些士兵，以极低的死亡人数，风风光光地回到了北陈城中。

    如今军中和城里，都在感叹她年纪轻轻，首次出战便大获全胜，扬我大周国威，假以时日定会是第二个令突厥闻风丧胆的边关大将。

    此刻那突厥王庭得知了消息后，会作何感想呢？坚持声称那是叛逃的部落，和王庭无关，因为无暇平乱，才不得不放任毕弓族群骚扰大周北境？此刻他们听到那部落被一个女娃娃带着三千士兵全歼的消息，会感到害怕吗？

    李乾又透过窗外看向了南面，猜测着那位远在洛城的帝王又会如何作想，那据说是太宗上身的传言，母亲她可曾有过一丝的害怕？

    而此番得胜归来，比沈念本人更高兴的是李瑾毓，还说要向北陈城中所有人宣告她是横空出世的女英雄沈将军的小徒弟。

    等来到沈念身旁时，又满是担忧地说道，“听说又有那个土匪寨子，你好心劝降，他们还劫持你，有没有受伤？”

    “气死我了，让他们逃跑，真是便宜他们了。”看着李瑾毓气鼓鼓的模样，沈念噗嗤一笑，凑到她耳边悄声劝解。

    索性小郡主并未多想，便又只顾着为沈念得胜归来而高兴。

    沈念任由她欢呼，看着她的笑颜，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令她疑惑的事。

    死了楚随玉这个奸细后，洛城那边竟然对此毫无反应，既没派新的奸细过来，就连夜庭卫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动作。

    难道是她对皇家母子的关系判断有误？

    然而沈念却不知，弄出太宗上身传言的突厥毕弓部落被全部歼灭的消息传到洛城后，那前些日子还念着母子情的皇帝，心境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和那个万人小部落一战，以少敌多，我方死伤人数极少，据说领头的还是一个女将军，手段不俗，雷霆战术，我大周真是人才济济啊！”武承恩站在殿内，似乎是由衷地为大周的太平盛世而感到喜悦。

    “那群出身叛逆的土匪，叛逃到了突厥，此事你有何看法？”皇帝没有接过话题，反而问起了别的事。

    “臣有一些想法，可也只是臣的猜测，臣不敢妄言，恐对北陈王的清誉有损。”向来直言快语的夜庭卫大阁领此刻却吞吞吐吐了起来。

    “小德子！你在朕的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她眉目威严，眼神冷肃，却又喊出了他成为大阁领之前的名字。

    “陛下，臣觉得，那些黎风寨的匪徒一开始是一群立志反武复唐的土匪，曾经为幽王叛乱出了不少力气，而等幽王被斩杀后，他们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于市井，这么多年似乎许多人都忘记了他们的出身，只当是普通的盗匪，北边的刺史换来换去，竟然一直抓不到匪徒的头目。”

    武承恩一顿，看了一眼武帝的脸色后，继续说道，“依微臣看来，未尝不是北陈王私底下一直给他们提供帮助，至于王爷上书说黎风寨害死了他两个侧妃，一个是陛下赐予他的女人，一个是夜庭卫的暗卫，臣怀疑王爷是在借刀杀人。”

    “还有最后这群人趁着北陈军打突厥人的时候逃到突厥国境，背后当真没有李乾在推波助澜？”

    “陛下，这桩桩件件都指向北陈王府，臣不得不怀疑北陈王对陛下的忠心啊！”伴随着话音落地的还有那脑袋重重磕在地上的清脆声。

    小德子，不，他早已是夜庭卫的大阁领，是朝堂上人人惧怕，又不得不对他笑脸相迎的大阁领，不再是那个皇宫里只能管着后宫嫔妃吃穿住行的可怜太监，这一切都得益于他走对了路，跟对了人，成功押宝眼前这个女人，看着她从宫女，到嫔妃，到皇后，到太后，最后又成为这天下至尊。

    他跪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是她的心腹，揣摩着她的圣意，也一直提醒着女人，这大周之内任何人都可能变成她的敌人。

    皇帝沉默了许久后，命令侍从把跪在地上的武承恩扶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李乾对朕不忠？”皇帝慢悠悠的话音中听不出个喜怒，是了，若是让旁人轻易察觉，又怎么能成为这大周的皇帝呢！

    武承恩抹去了额尖近乎其微的汗水，回道，“北陈王有没有反叛之心臣无法确定，一切都是臣的猜测，并无直接证据，可臣知道，如果北陈王起兵谋反，虽然北陈将士的数量远比不过拱卫洛城的皇衍军，可北陈军是守城军属，战力强盛，以前便有个悍将李守，现在又有女将横空出世，天资英奇，若是他们带着几万北陈军杀回到京城，绝非能轻易平叛。”

    “朕派北陈军到那是为了守卫北境安宁，挡着突厥的狼子野心，他李乾敢把北陈军用到谋反这事上？”武帝像是丝毫不为武承恩先前之言所动，仍是稳坐如泰山的模样。

    这个问题由皇帝本人抛出来，身为臣下，再进一步谈论便是不合适了，于是武承恩欠了欠身子，回道，“陛下恕罪，臣失言，北陈军是抵挡突厥的第一道屏障，自是不会出现在别的地方。”

    那跟随她多年的臣子离开后，一身明黄帝服的女人终于露出了些许疲惫的样子。

    她不能将自己的不安示于外人，更是无法将自己的担忧宣之于口。承恩的回话依稀仍在耳边，她生了好奇，也想亲眼看看那个武功高强，天资英奇的女将军。

    又想到之前那李瑾毓身上的各种怪异之事，武帝皱起了眉头，紧接着便传了旨意下去。

    武承恩已经退出殿外，脚步缓慢，在离殿门不远的地方，却又听到了内侍的呼喊声，是要他再回殿内面圣。

    心中石头落了地，又隐约夹杂着一丝窃喜，他随即转身，脚步轻快。

    “陛下是说想要见一见郡主，还有那位立下了战功的女将军？”武承恩再入殿后，却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安排他派人潜入北境之类的圣意。

    脑子转了一转，他随即建议道，“正巧不久便是陛下的生日宴会了，何不让他们借着向陛下贺寿的机会进京面圣？”

    “也好，还有突厥派了贺寿使团进京，也不知道会不会暗地里搞鬼，他们越是示好，越需要更加谨慎相待，传信给李乾，让他在北境多加谨慎，贺寿之事，他就无需烦心了，瑾毓进京代他尽孝即可。”

    “臣遵旨，这就命人用最快的速度向北境发去圣上的旨意。”

    武承恩再次退出殿外，心境依旧不能平复，此次旨意虽然并不全如他所愿，可他心知，陛下心中的刺一旦种下之后，只会越来越大，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即可。

    在宫门之处，却碰到了惠王兼阁臣武思文大人，两人见了礼。

    虽然品级上他多其半级，可同为姓武，一个是陛下恩赐的姓，对方却是陛下血亲的族人，又封了王，理应他武承恩做低姿态。

    可这武思文大人面上回了礼，却没有对自己多说半句，一副不想和自己多交流的姿态，倒让武承恩在宽大的官袍中攥紧了掌心。

    ‘都是为陛下做事，荣华富贵皆系陛下闪念之间，谁又比谁高贵呢？’

    ‘他是个阉人又如何？若是他愿意，也可以像扳倒李氏王公那样扳倒武姓之人，无非是他不想树敌太多，存了一份善念罢了！’

    ‘唉！好人难当喽！’

    武承恩一边走出皇宫，一边心中发出万千感叹，看似洒脱，只是那衣袍中的手指却越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