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己亥春,元夕过后,学堂重新开馆,入学一年,谢霁已是将四书五经诸子集注了熟于心,拜过孔夫子的圣像后,夫子终于将开笔作文章的事提上章程。

    如今科举取士当以四书五经为重中之重,侧重进士科,明经等其余诸科大有荒废之意,逐渐已不再开科取士。

    朝廷每每开科,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等五经命题,学子在五经里选治一经作为本经,兼修四书。

    科举总共分三大步:童试、乡试与会试,由于本朝殿试不落卷旨在定名次,所以未曾单列出来。

    学子每每想要更进一步,难度会成倍数增加,甚至不少皓首穷经的老儒生考到死都未曾中举。

    都说童试是最基础、最简单的,其实不然,童试三年两考,书中题已出尽,考官千方百计琢磨些佶屈聱牙、艰涩难深的小题来考诸生,许多人难在了童试这一关,其后的乡试、会试及殿试倒颇为顺遂。

    前朝有个老儒生考到不惑之年才入泮,入泮之年刚好又赶上乡试,第二年又是会试,结果考中秀才之后一试中举,再试入翰林,所费时日不到两年,自己感慨万千之余,作了一副对子戏谑此事:县考难,府考难,院考尤难,四十二年才入泮;乡试易,会试易,殿试尤易,一十五月已登瀛。童试中的小题难做,是他蹉跎这些年岁的主要原因。

    不过富户人家子弟,多花钱捐个监生,绕过童试这关,可直接下场乡试,倒省却一番功夫,但这捐监生的名额也不是那么好得的,得有门路才行,多少官宦子弟都盯红了眼。

    童试要试三场:县试、府试、院试,主考内容:《四书》文、经文各一,五言六韵诗一首。

    其中的文便是八股文了,八股文又叫制义、时文、八比文等,是科举必用文体,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八部分组成,最主要的原则是要入口气代圣贤立言,讲求虚实结合,阐发题旨必须依据朱子等大贤的传注,不可随意发挥,更不能离经叛道。

    蒋夫子今日先给谢霁、杨昉二人重点讲了破题。

    前人有云:未作破题,文章由我;既作破题,我由文章。破题一出,文章的框架已定,不能任由发挥,必须紧扣着破题层层递进着写。

    精妙的破题讲究简明而稳重、雄健而高华,语句自然流畅,风格古朴大雅,贵在冠冕堂皇,不可俗气,亦不可滞气。

    破题有破意、破句与破字三种方法。

    破题时不准连上犯下,漏题骂题。否则在考试中会被落卷,破题时语带上文为连上,语侵下文为连下;题中义理没有破全叫漏题,题中字眼全部写出没有概括叫骂题。

    破题要精炼抓人,一眼就让人停不下来,这才是上上好文,如果写了三四句才渐入佳境便算不得好文章,属于可取可不取的范畴,更遑论名次。

    蒋夫子随堂出了一题命谢霁、杨昉二人试着破题,题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

    谢霁凝思片刻,夫子之前教过的,破题之前先认题,一要读题面,二要认题位,三要辨题型。

    蒋夫子的这道题出自《论语·季氏》,“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山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这句话的上文有一句:子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这里有一个典故:武王翦商之后,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隐居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最后饿死,讲的是仁人义士抱节守志的故事。但朱子却批注:言人之所称,不在于富,而在于异也。

    谢霁心道:十分有意思。

    谢霁暗自揣摩,也许这是夫子的有感而发,因为最近大齐出了一件震惊遍野的事儿,新升任的鸿胪寺卿尚平,一个十分顽固的主和派,押送岁币去了一趟兀目王庭之后,躺进棺材里回来的。

    盖因鸿胪寺卿尚平看见了还在“北狩”的太上皇,潸然泪下,直言:“臣闻之,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平腆见陛下。”随即此人便在兀目绝食而亡,是谓齐臣怀有采薇之志,要以身死震慑夷邦。

    所以,这很难评,人们无法理解这个人,若说他贪生怕死吧,他烈性到真正的绝食而亡。若说他有气节吧,他还是个铁杆主和派。

    只是谢霁比旁人知道的更多罢了,他曾听大伯父和父亲私下讨论,尚平与外夷曾单独深谈一夜之后才去见太上皇的,谈话的结果显而易见,谈话的对象却不是兀目人而且西秦在兀目的使者,所以这件事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谢霁一阵心凉,不曾想西秦对大齐渗透至此,堂堂三品大员说死便死了。

    蒋夫子见谢霁盯着白纸出神,遂严厉的说道:“手伸出来。”

    谢霁立刻站起来规规矩矩的将手递到夫子跟前,啪啪啪挨了三戒尺。

    蒋夫子打完之后道:“现在可有了思路?”

    谢霁回过神来略一思索开口答道:“回夫子,学生破此题为‘论古之贤人,似无足为身重者焉’”

    蒋夫子眉头一皱,仔细琢磨之后复而问道:“说下去。”

    “萧然其境,国无以为国,而家无以为家。望故乡而延佇,徒皇皇以奚之。四海虽大,聚庐无托,所寄迹者,首阳之下。是以夷齐不以贫贱轻,景公不以富贵重,生前赫赫,身后泯泯,不如无赫赫已。”

    蒋夫子点点头道:“倒也有些意思,且将手伸出来。”

    谢霁眨眨眼慢吞吞的将另一只手伸出去,蒋夫子甚严,他估计又要挨打了。

    岂料,蒋夫子拿笔在谢霁手心画了一个圈,是表扬的意思咯,谢霁顿时眉开眼笑。

    蒋夫子又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莫要自满。”

    而那厢杨昉见谢霁吃了夫子的尺子,挤眉弄眼的暗地里朝他做鬼脸取笑,不成想一下子被夫子看到,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等给谢霁画完圈,杨昉被立刻叫了起来回答问题。

    杨昉挠了挠头乖乖站好答道:“圣人未见隐士高洁之志者,盖因其沽名之风甚焉。”

    蒋夫子被噎的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闷闷的堵在胸口,他指了指杨昉的手道:“伸……咳咳……伸出来!”

    杨昉喜滋滋伸出去,啪啪啪,喜提三戒尺。

    谢霁不动声色的朝大表兄晃了晃手中的圈圈,而后坚定的冲杨昉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大表兄,可真敢说啊,看把夫子气的,旧疾都快犯了。

    “……”杨昉瞬间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巴巴的问蒋夫子道:“夫子,学生说的不对吗?”

    蒋夫子深提一口气厉声问道:“你哪里说得对?”

    杨昉理直气壮道:“那武王伐商后,伯夷叔齐真有那么烈性,一头撞死在山头便可,做什么不食周粟?粟是周的,薇便不是?明明是个人选择,搞得像很多人在迫害他们一样。生前庸懦,死后沽名,这大概就是圣人没见过这样的人的缘故吧,太离谱了。”

    蒋夫子定定说道:“杨昉,你先抄《论语》五十遍,再来作文章。”说罢,又给谢霁出了三道题目练习破题,便急急去小厨房烹药去了。

    杨昉淡淡舒了一口气道:“阿霁,我说的不对吗?我知道夫子为何出这样的题目,不就是为了尚平而感慨嘛,要我说……”

    谢霁轻嘘一声道:“你小点声音说罢,待会儿夫子听见了要重罚你,我可不帮忙。”

    杨昉随即压低声音道:“那鸿胪寺卿尚平听说也是科甲出身,不是没学问的人,他是头一天知道太上皇北狩吗?他是头一天知道君辱臣死吗?他是头一天知道什么叫采薇之志吗?肯定不是吧,那他绝的哪门子的食?寻得哪门子的死?”

    谢霁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大表兄这么厉害,岂会不知道你都知道的事情夫子会不知?”

    杨昉瞬间结舌失语,半晌才呆呆的问道:“那夫子为何出此题考我们?”

    “大概是要教会我们和光同尘吧,再者说今日事今日题未必不会出现在考场上,我们都人云亦云说着求仁得仁的陈词滥调,落卷的可能不小。若像刚刚大表兄所言,那是肯定要落卷的,言论过于惊世骇俗,离经叛道,所以夫子才会生你的气。”谢霁缓缓开口解释道。

    杨昉炸掉的毛被谢霁慢慢捋顺了,他回过味来开始心服口服的拿出《论语》来抄书,五十遍足以抄到手抽筋。

    蒋夫子在门外听着二人讨论,略微满意的点了点头,心下暗忖:怪道世间都以做谢家师为荣,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谢霁想,鸿胪寺卿尚平惨死异邦的事如今已是妇孺皆知,民间义愤填膺,人心向战。关键是尚平还是个主和派,当真给主和派沉重的一击,兀目已现颓势,或许过不了多久大齐朝堂之上主战的声音会压倒主和的声音,只是……大齐真的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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